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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耶寺的声音


    
      桑耶寺的声音
      撰文/嘎玛丹增
      在西藏,我的行程总是被诵经声翻开,有的源自寺庙,有的源自村庄。经幡,一直在追风途中,坚持用梵语叙述着青藏高原。听见神灵在大地深处小声说话,却又听不清到底说了什么。那些声音都来自古代,暂时还不会因为物质科技的一统天下停止发言,尽管我被合约、账单、噪音和绝望堰塞的身体,很难走进藏王的羊群。卓玛举着鞭子,在距离我很远的雅鲁藏布江。
      在甘南,到处都可以看到经幡、白塔和喇嘛庙。身披深红袈裟的喇嘛,行走在大地之上。他们和俗人一样饮食酥油和糌粑,把玩电脑或上网微博,只是他们更关心宇宙真理,继续着高原最古老的精神追寻,距离我们的生活和想象,都很遥远。这和我们的世界观有一些背离,没有现成的经验,可以对此作出准确的评介或判断。人们在信仰里活着,没有刻意或强迫,一切都很自然,就像草原生长牛羊,土地收种粮食一样。表面上看,藏区的神秘似乎就隐藏在袈裟之中,其实,这是一种肤浅地误判。正是信仰对心灵的关怀和修炼,大地上的一切,才因此获得了长久的和平。
      人们所说的藏区,一般指按卫藏、安多和康巴三个根据藏语方言语系划分的区域,除西藏本土以外,还分布在青海、四川、甘肃、云南部分地区。作为卫藏地区的山南,既是藏民族祖先的发源地,也是雅砻文明的发祥地,分布在雅鲁藏布江中游两岸的泽当、乃东、琼洁和扎囊四县,可以把我们追寻历史的目光带到时间的上游。曾经惊动世界的重大事件都发生在这个区域。发源过吐蕃王朝的土地是温慈的,依然保持着以真善美为最高追求的人文传统。藏民族全民信教,不是一种形式,他们把身体和心灵都献给了精神。这是一个没有姓氏,没有族谱的民族,不需要在复杂的血脉纹路里追宗寻源,不像我们那样,传宗接代、子孙万年的传统在血管里根深蒂固。一个人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离开。人们以寺庙为圆心,围着它日夜转经,旅行的不是今生,而是灵魂流转的心灵长途。
      距离泽当镇38公里的桑耶寺,在下午五点以后总是显得有一些冷清。朝圣礼佛的人们,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即便道路上堆满了古老的冰雪,以及不知什么时候跑来的沙尘暴,人们总是不辞劳苦,在桑耶寺熙来攘去。你要寻找遗迹实体或事实真相,原本就不会像在互联网一样,随时可以拿取。你必须要经过艰难跋涉、付出耐心和毅力,有时,还需要为之不惜性命。世界上没有现成的东西,唾手可得。
      桑耶寺虽不像拉萨昭觉寺那样热闹,作为藏传佛教的精神源头,依然是很多人向往的古老圣地。在人烟稀少、气候恶劣的青藏高原,并不缺少喇嘛庙,但人们总是以到过圣地为荣。穆斯林也是这样干的,一生中至少需要去麦家朝圣一次,自己不能去,也要找人代表,否则,算不上安拉的仆人,也得不到最后的救赎。我们经常都可以看到,在藏区静寂空旷的山原谷地,满脸沙尘的朝圣者,用三步一磕的长跪方式,缓慢地移动在通往布达拉宫,或其它古老圣迹的道路上,爬冰卧雪,风雨无阻。他们对圣人圣迹的珍视,很难被我们所理解。朝圣之路往往都很漫长,在没有公路和长途汽车的地方,人们只能依靠双脚,前进得非常缓慢而艰难,途中来回往往需要几个月时间,甚至一年、两年。
      这些朝圣者值得当然的尊敬,他们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匍匐在大地之上,跪行的长途就是心灵的喜悦,坚不可摧无可动摇,最终实现朝圣的至高理想。于今,选择传统朝圣方式的人们已经减少,通过汽车和飞机的朝圣者正在逐年增多。
      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隔朝拜圣地的精神之旅。
      我们想去某个地方,向往了很久甚至一生,大多选择节日和假期,不可能像朝圣者一样放下身边的一切。我们是那样的喜欢已有的名利、金钱或地位,谁也不会为了虚无的精神,放弃已经到手的订单或即将兑现的钞票。
      桑耶寺是西藏第一座佛、法、僧三宝俱全的寺庙,不仅仅作为宗教圣地存在,所有建筑、塑像、雕刻、经卷、壁画、唐卡、法器,无不指向丰富的历史记忆和精神记忆。除了作为藏传佛教祖寺,还是一座规模庞大的博物馆。它纪念的圣人圣迹,不断激发着人们的宗教热情,并没有因为时间的寒冷而降温,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加神圣。古老的东西总在不断地离开我们,喜欢在旧物中寻求安慰的人又越来越多,通过遗迹访问我们的祖先,自然比在书籍和博物馆直接,像我一样不是朝圣者的游人,也络绎不绝地加入了这个队伍。
      桑耶寺很大,远远超出了视界,可以从名字的汉译一目了然:“超过想象的寺”、“存想寺”、“无边无际的寺”。整个寺院的布局、建筑内容和式样,严格按照佛经中的“大千世界”布局,远看近似坛城。融汇了藏、汉和印度三种民族风格的乌孜大殿,既是桑耶寺的中心主殿,也是弥足珍贵的古老文物。
      站在这座有庞大体积的寺院围墙,面对众多的建筑群体和各式各样的白塔、经幡、经幡阵、经轮、风马旗……就像错综复杂的精神意念,突然用形状和色彩,铺天盖地的具现在你眼前,一下子冻僵了手脚。我和同行者,站在桑耶寺门口,不知从哪里开始精神之旅。换句话说,我们在桑耶寺的停留,注定只是走马观花。
      院墙大门是一座高大的牌楼,呈土黄色。这种颜色在天主教和基督教的宗教观念里,通常当作一种遁世的色彩。但桑耶寺的院门不在这个范畴,它和我们在伊斯兰教地区看到的清真寺一样,建筑色彩的陈暗和式样的古典,都是时间和风沙在上面累积的结果,所有痕迹和裂纹,旨在证明它是这里最古老的遗迹之一。你在上面看不到更多有关建筑艺术的细节,如果把它放在我们的城市,早就被推土机推倒,或者经过了修葺和加固,使其失去了原来的灵性。这座看上去显得陈旧古朴的门楼,穿过它的时候,有一些担心:它会不会垮塌。
      同行者匆匆进入了乌孜大殿。我一个人在寺院周边晃荡,一群转经的人经过我的身边以后,我听到的是寂静,再也看不到其他任何人。澄净的阳光照耀在乌孜大殿,精雕鎏金的经幢、宝轮、套兽,鳞次栉比的佛塔、色彩古典的筒瓦房顶,纷纷掏出迷人的光芒,摇晃着我的惊奇。我只能使用现成的语词来形容:金碧辉煌,巍峨壮观。
      我独自站在能看清乌孜大殿全貌的地方,安享着心灵的震撼。
      一阵风吹过了白杨树,海不日神山挂满的经幡在远处飘动。鸽子煽动灵巧的翅膀,不断从白塔和房顶上起飞和降落。纯净的诵经声从出售旅游纪念品的房子里传来,那是刻成光碟的录音在代替喇嘛们说话。随着我向前移动的脚步,莲花生大师心咒唱诵越来越近,直至响彻在整座寺庙。
      一位藏族老阿妈站在乌孜大殿南墙,正将手捧的青稞,弯身放到了一块陈旧的石碑下,鸽群立即从房顶上飞落于地,在阿妈脚下旁若无人地觅食。
      我走了过去,瞬间就站在了1231年前。
      桑耶寺乌孜大殿南墙上这块旧石碑,刻着古老的藏文,于今没有几人认得,据说是三十七代藏王赤松德赞亲笔题写,记载了废除苯教,立佛教为国教的历史。这块四角已经严重剥蚀的石碑,究竟是不是赤松德赞书写,于我和大多数人,没有任何意义,它的价值和真实身份,最好留给学者们去面红耳赤。但桑耶寺和赤松德赞的骨血夤缘,倒是不争的事实,不仅因为这个地方是他的出生地。他和第一代藏王聂赤赞普、第三十三代藏王松赞干布,历史上并称“师君三尊”(持佛法的王),他们在政治、经济、文化、宗教等西藏文明史上取得的辉煌成就,至今让人们记忆犹新。
      宗教信仰,应该是慈悲宽容的,但我了解的人类历史,血腥和杀戮,几乎成了世界宗教史的主要内容。从古罗马人将犹太人赶出耶路撒冷开始,让这个古老而智慧的族群,在世界各地流浪了2000多年,漫延两个多世纪的十字军东征,有数百万圣骑士的亡魂孤茔在遥远的异国他乡。新疆喀拉汗王朝时期,穆斯林和佛教徒的残酷争斗,持续了数百年。吐蕃王朝的时间史,其实就是本土苯教徒和藏传佛教信仰之间的争斗史,其间发生过多起骨肉相残的血腥屠戮。
      很多事实都证明,从一种信仰变成另外一种信仰的过程中,民众好像并没有因此进入天堂,倒是经受了无尽的苦难和伤痛。直到今天,世界上仍有不少地区笼罩在宗教争端的阴云下,随时都有呼啸的子弹打穿屏幕,让我们舔味血腥,而严重缺席的信仰危机,并无终止的任何迹象。或许,很多宗教信仰被政治团体利用了,我们看到的争斗和信仰无关,只是祸藏在西装革履的利益野心。
      公元779年,桑耶寺在莲花生大师的主持下正式建成。赤松德赞从拉萨布达拉宫赶来剪彩,亲手将洁白的哈达戴在了莲花生大师和寂护堪布的颈脖上,向两位来西藏弘扬佛法的大师,表达了一个伟大君王足够的尊敬。整个扎马山麓上空澄明清澈、祥云飘飞,阳光普照着茂密的森林和青碧的草场,一遍安详和平的景象。法王站在乌孜大殿,顶礼完释迦牟尼佛,转身面向王公大臣,正式颁诏废除已有900多年国教历史的苯教信仰,开立佛教为国教。并亲自把精心挑选的七个贵族后代,交给莲花生和寂护大师学习佛法,成为桑耶寺第一批剃度修行的藏族僧人。来自印度的莲花生大师,和来自尼泊尔的寂护大师,分立蕃王两侧,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好像在说,谢谢国王为弘扬佛法所做的一切。
      这是我站在乌孜大殿内墙壁画前,看到的一个段落,通过我的眼睛和观想,还原了以上画面。在1231年前的夏天,当时在现场的人,没有给我们留下可以还原事实的文字和图像,所以没有参照,也许实际情形就是我想象的样子。这幅有“西藏绘画史”称誉的巨型壁画,沿着二楼回廊内墙绘制,画长92米。如果对西藏有一定的历史、宗教常识,你可以在这幅用天然矿石粉颜料绘制的壁画前,了解一些西藏发展简史,从罗刹女与神猴结合,繁衍藏族祖先的远古传说开始,莲花生大师引入佛教并创立宁玛派(红教),宗喀巴大师创立格鲁派(黄教),一直到九世达赖喇嘛时期。这个地方有很多细节,足可以让人安静地流连忘返,其精神意义远远超越了物质存在。
      桑耶寺所有圣物、圣迹、法器古物、雕塑唐卡、壁画经书,均是神圣信仰的一部分,很多圣物、经书、画卷都是稀世珍品。这些物件可能让人满头雾水,那是因为我们对神性的物质、古老的艺术和历史,缺乏足够的了解和觉悟。我们走了很远的路,来到如此古老的场所,虽不为朝圣,完全值得花更多的时间,用身体和心灵去抚摸那些古老的物质和记忆,它们虽然不会开口,但意藏的智慧和神性,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说话,你只需倾听、辨识和感受,并从中获得某种启示和安慰。
      古老遗迹的存在就是一种安静,这正是我们需要的。
      莲花生大师的塑像在乌孜大殿二楼佛堂。不知道莲花生这个名字的人可能很少。《西藏度亡经》(又译《中阴得度》),就是莲花生大师在1200多年前伏藏的经典。我从川西平原,飞越整个青藏高原东部高山河谷,涉过雅鲁藏布江,找到他在西藏的准确地址,是我行走山南最重要的旅程。
      信众、喇嘛、游人在佛堂内供奉、礼佛或参观,井然有序又静默无声,我也一样的恭敬。莲花生大师端坐莲花之上,手持金刚杵,神态清净睿智,满身光辉。没有任何声音的静寂无边无际,只有酥油灯芯在呼吸光明。我曾经参观过不同信仰下的教堂、寺庙、道观和清真寺,除了不同的建筑风格、塑像、道具和陈设,都有一个共同的特性,就是场。一直隐隐觉得“场”是一种神性的存在,越古老的遗迹,场的力量越强大,它的力量正是通过一些有形的物质传递的。这和我们回到离开了多年的故乡一样,近身旧物故人时,既有感官的觉察,也有心灵的温暖或者悲伤。很多物质存在的意义,并不是我们后来强加的,原本就是土著从未移民。神灵一直就没有离开这块土地。神就是天就是地,就是生,就是希望,就是烛照人生的火把。
      我跪在莲花生圣尊足下。这是我在西藏的第一次下跪,就像跪拜雪山草原的神灵。佛陀从来没有明示过神明的存在,人的一生所要做的就是正知正行,出离形的假象,了悟空的真理,最终虹身圆满。我很愿意,就此长跪不起。如果身体匍匐能够代表心灵发言,我可以从此不再开口,但我在烟火户籍的儿子、父亲和公民身份,房子的按揭和子女学费,还有一些责任和义务没有完成。我寻找古老而神性的场,追寻圣人圣迹,用以削弱和减少我对焦虑、惶恐、贪欲、痴谵、悲伤和绝望的叫喊,让精神不再继续潦草。清楚地知道,我愚钝的心性本觉和心迷万象的体性,很难就此收声。莲花生大师的在场,会成为我心灵观想的地址,可以在安静时刻准确地回到这个地方,无求生死出离,只愿心灵和平。
      我崇敬有信仰的人,甚至嫉妒他们因此满怀希望。也许过分迷恋体性的欢愉和痛苦,一直和油盐酱醋纠缠不清。我曾试图通过不断地奔跑和穿越,在过世的时间里寻求安慰,用一种死亡慰藉另一种死亡,结果就是最深的死亡。或许纯洁的信仰,能够引领我们打败黑暗,照亮前行的道路。不是突如其来,而是古老记忆的返乡。
      在于今的桑耶寺周边山原谷地,蓝天白云之下,看不到牛羊成群的诗歌田园。森林和草场,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开那里。人们在为数不多的耕地上种植青稞、小麦、豌豆和油菜,以农耕生计。如果仅仅为了烧香拜佛、追逐自然风光、在相册里增加更多彩色照片,你可以选择去山南其他地方,犯不着千里迢迢跑到桑耶寺,云里雾里地增加古迹负担。在青藏高原,有众多可以惊世骇俗的自然风光、人文景观,安静地敞开着怀抱。
      太阳开始降落。我沉溺在那些石头、木料、雕塑和画像里,触摸我能听到的声音和看懂的往事。一个喇嘛从转经环廊深处出现,站在佛学院僧舍下面清扫卫生,不时停下来看我几眼。我正在仔细观赏大殿北墙下一座小巧的白塔。整个乌孜大殿环廊只有我们两人。僧舍走廊上有几盆绿色植物,是佛学院的年轻人种植的,在金色的阳光下显得十分迷人。看不到喇嘛的表情,但他的身体语言告诉我,参观的时间应该结束了。我沿着长长的甬道走到了乌孜大殿门廊,一个唐式挂钟恰好悬在头顶,当年赤松德赞的王妃铸献的青铜挂钟,镌刻着于今无人看懂的古藏文,伏藏着美好的爱情或某种神谕?我停了下来,一转身,看见那个年轻的喇嘛蹲在地上,正伸出双手和一只鸽子交谈。
      我看到更多的翅膀在大殿上空飞翔。同行者站在广场上,把我唤出了大殿。
      桑耶寺周边还有不少古老的仓康。在西藏最古老的三大静修圣地中,这里就有青朴和聂玛隆两个。那是僧人一生向往的地方,有很多喇嘛居住在山洞或石头房子里,用了很多时间,花费极少的粮食和酥油茶,刻苦地寻找着宇宙真理,只跟太阳、星星和月亮耳鬓厮磨,与我们的好奇或俗世生活无关,不便前去打扰。
       殿檐上的风铃叮当作响。远处传来了汽车声音。我走进广场,乌孜大殿在我身后,被徐徐降落的黄昏,关在了里面。
      远处白塔阵列的围墙下,一群信众摇着经筒在缓慢地行走。我不知道,是不是向着家的方向。很清楚,我万念起伏的身体正在一点点死去。我的心思,已经或多或少地留在了桑耶寺,祈愿莲花生大师能在最后时刻,把我从麻木不仁的物质圣经中唤醒。
      世界很静,静得只剩下风,在经幡上吴侬软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