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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战马


    
      父亲的战马
      文/鲍尔吉•原野
      父亲那顺德力格尔第一次来到沈阳是在1948年11月2日,他们从塔湾进入,这里是沈阳的西北角。地上铺一尺多厚的雪,马奋力抬蹄,再踏进去,跑不起来。国军的黑飞机从树梢那么低掠过,倾洒机枪子弹,像泼水似的。马跑不动,骑兵们活下来全靠运气。我爸现在说国民党的黑飞机,还咬着牙不松开:“它们横着飞、斜着飞,人和马都害怕。机枪子弹沿一趟线突突下来,地全开花了。人马中弹,血化开炕席那么大一片雪,地上出来一个血窟窿,马的血比人的多。”
      马累出汗,脖子上的毛聚成小绺,骑兵们冻得打哆嗦。11月份,他们穿单衣单裤,这是黄炸药染的土布军装,但炸药不抗冷。他们进城没遇到抵抗的国军,十几里外的城中心传来密密麻麻的枪声。我爸所属四野骑兵二师十三团,他们刚刚从长春赶过来,和四野主力一起解放沈阳。
      我爸骑一匹白马,蒙古语叫“沙日拉(略带杂毛的白色的)咩绕(马)”,他的马像一个细心的战士,和他一起走过战火。黑飞机过来扫射,战马要有足够的意志力隐忍不动。马如果毛了,疯一样蹿出去,就成了敌机第二轮扫射的目标。这些,战马都懂。马在战场上见过无数死人,见过人趴在死人身上痛哭,见过人拖着五六米的青色肠子在地上爬。从长春开始,骑兵二师和四野一个朝鲜人的步兵师穿插行军。骑兵目标大,夜里行军,朝鲜步兵师白天走。那时候,八路军(四野官兵习惯自称八路军)占领了东北的土地,但天空还属于国军,天天狂轰滥炸,到夜里才歇着。进城是在早晨5点钟,连长罗保传令:“整理军容风纪,显示八路军的威风!”骑兵们夜里行军,身裹日本人的军毯和土匪的羊皮袄。接到命令,骑兵们全都挺起胸脯,显露四野的胸章。“要不然,”罗保说,“老百姓以为咱们是土匪呢。”城里是一片荒凉的平房,无人瞻视他们挺胸的丰姿,老百姓都跑光了。
      骑兵二师全由蒙古人组成,每连一百个战士、一百匹马、一百杆三八大盖(苏军收缴日军装备转配四野)、一百把哈尔滨产马刀。我爸说哈尔滨的马刀照日本军刀差远了。好马刀不是好菜刀,它的刃有5分钱硬币那么厚,刃不能开。好刀接连马的冲力与骑兵的臂力,一刀下去可削掉半边人身,它哪是刀?是一下砍断五六根骨头的薄钢板。刀下去砍不到人,骑兵会一头栽到地下,这是多大的力量。我爸他们挺着胸脯走在街上,路边立着电线杆子,这是大城市的标志。塔湾之无垢舍利塔立在前方几十米处,雪落在一层层的飞檐上像撑着白伞。“咣——咣——”一阵爆炸声响起,声音静下来,他们接着往前走,电线和树上挂着人和马的碎肉,炸药染的军服碎片。
      “尖兵班全没了,十二个人,他们全骑着白马。”我爸说,“不知道是什么炸的,炮弹,也可能地雷。”
      战争的仇恨是一点点积累的。我爸所在的十三团一连官兵是乡亲,有亲戚关系。我爸的战友中有他的叔叔、伯伯和舅舅。一起出来当兵却不能一起回家,让活人悲伤。战马是骑兵从自己家里带出来的坐骑,我爸的“沙日拉咩绕”是我爷爷彭申苏瓦参加内蒙古自治军的马。我爷爷在飞驰的马上用步枪左右开弓打碎东西两侧二百米外的四块青砖,他的枪技离不开马的配合,马跑得稳,枪打得才准。我爷爷回家养伤,我爸骑这匹马入伍,编入骑兵二师。那年我爸18岁,马6岁。
      马跑到最快4个蹄子像攒在一块儿,又撒开,像一块风里的云彩。天下没有战虎战狼战猪,却有战马。马把自己的命搭在人的命里,他们是死党。骑兵们进了沈阳,一厢待命,步兵在每一条街上打巷战。“噼哩啪啦、噼哩啪啦!”我爸说,“步兵跟他们干,我们等着。”在攻城的战斗里,骑兵像老鹰一样待在城市外围,阻击敌方援兵或从步兵防线逃出的溃敌。马要有马棚,我爸他们团进驻铁西一家面粉厂,他们找来找去发现面粉厂有大棚,里边垛着一袋袋白面。“马住棚里,我们吃烙饼。白面还是白面,没油烙出来也好吃。”他们卷着饼往嘴里塞,手里抓另一张。枪声停了,零星的枪声也没了,他们举着烙饼欢呼胜利。骑兵们爬上房顶,看见缴械的国军排长队走过来,被解放军战士押解,蜿蜒十几里。国军的军装有两种,一种土豹子样,比八路军好不到哪去。另一种美式哔叽夹克。“漂亮!”我爸说,“被我们的人押着,全套美式装备。”
      骑兵的烙饼只吃了一天,沈阳解放了,他们领命追击另一股土匪,匪首叫胡图林嘎。土匪边逃边散,追到开鲁之后,土匪没了。国军和土匪都怕四野骑兵,但骑兵怕老百姓。四野军纪严明,老百姓一告状,违反纪律的人就要倒霉,最轻也挨连长一顿拳脚伺候。土匪进村,上门抢粮食草料,八路军哪敢抢?抢老百姓会被军法官枪毙。骑兵们不会说汉语,兜里没有钱。他们向老百姓作揖陪笑脸,为马讨要谷草,写借条,写上借谷草多少斤、粮食多少斤,全国解放之日偿还。我爸读过私塾,通蒙古文满文日文,他写了无数借条,一挥而就。汉族老百姓不懂蒙古文满文日文,连汉文也不认识,笑笑,把粮食草料送给骑兵。马有吃的就好了。马爱吃铡得细碎的谷草秸杆。“刷刷刷,像吃水果一样。”我爸替马说:“这是冬天,到夏天更好,有青草了。”
      夏天,若无战事,骑兵们把鞍子、笼头从战马身上卸下来,领马到草甸子上玩。我爸上河边给白马洗澡,用刷子刷马。马舒服,用鼻子蹭人胳膊。我爸在草甸子跑,白马在后面追,人躺在草地上,马低头闻他的头发。“可好啦,马呀。”我爸说,“像小猫小狗一样,它知道这是玩呢”。他骑在马上最爱唱一首歌,这个歌是从成吉思汗时代传下来的——“蒙古人战胜多少苦痛完成的大基业,蒙古骏马立下了大功!像蒙古人有天那么高的志气,蒙古马的力气啊真是无穷!”蒙古有许多赞美马的歌曲,《巴音杭盖》唱道:“可汗的行宫边上,带嚼子的骏马神气地披着黑缎子。云彩似的马啊,追赶前边的云彩……用黑豆喂得滚瓜溜圆,用绿豆喂得滚瓜溜圆,我的花白头发的爸爸留给我最好的马……最有名的北京城啊,城里吉祥还繁荣,手捧一堆现大洋,也买不来一匹大走马。最有名的南京城啊,城里文明还繁荣,从怀里掏出来85两银子,也买不到一匹好走马。我的马呀人人都喜欢,它的额霜有一块月牙斑。”
      唱到这儿,我爸每每发表不同意见。骑兵认为带月牙斑的马不吉利,没人骑这样的马上战场,心里恪忌。我爸说他的沙日拉咩绕是最好的马,因为它是白马。成吉思汗的坐骑就是白马。大汗养了70匹骒马,产马奶供他饮食。我爸说他的白马睫毛也是白的,像翅膀一样乎搭乎搭眨麻。这匹马静立如雕塑,脸上血管隆起,它的蹄子像四块大玉石,眼睛比黑水晶还要黑。白马救过我爸的命。1947年5月,骑兵行军到开鲁县保合屯一带山坡下暂休,不到10分钟,哨兵跑过来,说山后抄来五千多国军(不一定有这么多,哨兵吓坏了)。休息的骑兵,人不离枪,马不离鞍。他们上马就跑。国军见蒙古八路逃遁,放枪射击。马爬山动作大,我爸摔了下来。腿摔伤站不起来,白马围着他打转,密集的子弹打过来,石头冒火星。马恨不能扶他起来,可惜没长手。我爸拽着马蹬爬上了马,追上部队。晚上宿营,我爸摸白马的前额——马喜欢人摸它的前额。“马啊,你救了我的命。”马低下头,闻他的胳膊。“可惜它不会说话,但能听懂我说话。”
      打四平,骑兵驻扎离城八里外的村子。国军黑夜白天轰炸,八里之外仍觉地面震动。四平攻下来,骑兵进城。他们看到国军钢骨水泥的雕堡连成一片,“雕堡前是什么?”我爸伸出手,却在抖,“八路军的尸体垛成垛啦,一丈多高”。骑兵从近百米长、比人还高的死人垛前走过去,我爸查觉白马浑身都在抖。血水流在壕沟里,上面落一层尘土。马闻到八路军战士血的味,不敢往前走了。骑兵下马,摘下帽子,沮丧地走过去,马垂着头。牺牲者一人压着另一个人,摞着。血穿过尸体流进壕沟。我爸不敢看血流,但还是偷眼看。血从人垛滴达下来,汇成细小的河流。
      “最难受的不是这个”,我爸说,最难受是看马寻找牺牲的主人。1948年8月,他们在开鲁县好宝营子遭遇60多个土匪。骑兵叮咣一顿袭击,消灭了大半土匪。匪首带几个人钻进了苇塘里。芦苇宽广好几亩,我明匪暗,八路军进去一个被打死一个。巴图、却吉、杜楞扎那、东山,一共4个人被土匪打死,都是我爸的长辈。后来,三班长青龙不知采取什么办法爬进苇塘里面,用手榴弹炸死了土匪。他们用刺刀在山坡阳面挖一个大坑,铺上柳条,掩埋战友。遗体洒上一层柳树叶,盖土,用马踩过去。这时候,巴图叔叔的白马、却吉大爷的枣红马、杜楞扎那舅舅的白马、东山叔叔的黄马像疯了一样找它们的主人。这些马在队伍里钻来钻去,见到人就闻他的腿,闻他的胳膊。骑兵们哭了,我爸手扶鞍子放声大哭。马还在找,慌慌张张地钻来钻去,鬃毛如乱发洒在脖子上。
      骑兵们骑着战马踏遍东北的冰天雪地,看过漫山遍野的山杏的白花,长在石头里的杜鹃的粉红花。他们唱着成吉思汗时代的战歌前进,脖子上挂着在庙里请的护身符。子弹不长眼睛,上战场谁不怕死?有了佛爷的护身符,心里踏实点。我爸头一回参加战斗,枪一响,白马的身体一阵阵激灵,他身体跟着激灵。“枪声大了就好了,”他说,“谁也不害怕了。”他原来有他奶奶努恩吉雅给的观音菩萨护身符,后来部队不让战士戴佛像,说革命军人不兴这个。我爸不敢扔菩萨像,又没地方放,急得团团转。一次,他在老乡家后院发现一处石片砌的墙,他把护身符塞进墙里,看四外没人,跪地祈祷:“菩萨呀,不是我不戴你,是指导员不让戴。要惩罚就惩罚指导员吧,菩萨保佑我和白马别让子弹打死。”这一番祈祷的效用深远,我爸于枪林弹雨里无恙,文革被吊打15天15夜没死。这20年中,他主编出版从古至今蒙古族文学汉译作品典籍12卷,为蒙古文化史上第一人。菩萨一直在保佑他。我从小对“骑兵”这个词敏感。上小学时,军分区在体育场举办阅兵式。骑兵骑马走过主席台前,马刀竖在肩膀前闪闪发光。那时候,大喇叭放一首铜管吹奏的《骑兵进行曲》——咪多来咪咪,咪多来咪咪,嗦嗦多来咪——忒雄壮。在乐曲里,你看战马高昂着头,鬃发一抖一抖,蹄子灵巧地翻盏,那真叫威武雄壮。
      赤峰体育场的主席台很小,司令脸上有麻子。我爸的白马比赤峰骑兵老十四团那些马厉害,它参加过开国大典。当然是我爸带他参加。他骑着白马和战友一起接受毛泽东和朱德的检阅。1949年,骑兵二师划归内蒙古军区,组成一个白马团、一个黑马团出席天安门广场阅兵式,我爸在白马团。8月,他们进驻清华大学边上一个叫清河的村庄。那时候,北京到处流布国民党的谣言。村里风传:共产党的鞑子兵茹毛饮血,割人耳朵。骑兵们受到歧视却不知缘由。我爸说,村里人供刺猬为神灵。刺猬满地爬行,若被马踩死,老百姓很不高兴。但战马偶尔会踩到刺猬老爷,民运干事点头哈腰跟村民道歉。团长下令,全心全意爱护刺猬,谁踩刺猬,谁受处分。我爸差一点受处分,但不是因为刺猬。1948年5月,他们和国民党正规军在突泉县对阵,消灭国军一个连。我爸心眼多,他留在连队后面,看连队走远了,偷回战场拣洋捞儿。他拣到6尺白布,一条雪茄烟,然后追队伍。连长罗保发现此事非常生气,说:“你个兔崽子,我要处分你。”我爸把雪茄烟双手举过头(按辈份,罗保是他远房爷爷,原为日本骑兵军官)。我爸7岁已开始吸烟,不得已才把这么好的烟交出去。罗保吸雪茄烟,很入迷。我爸问:“罗保爷爷,我的处分……”罗保说:“我再吸一根。”他又吸了一根烟,说:“下回处分你,这回算了。”
      “怎么处分?”我问。
      “禁闭3天,或7天、15天不等,再严重送军法处。”
      8月份,清河村外的草甸子正开黄花、红花、白花。战马把花朵全踩灭了。骑兵每天训练战马横竖成排,类似现今马的盛装舞步,这是非常困难的事。上级要求骑兵团走过天安门时,战马横竖成排。骑兵要把提振缰绳和双腿夹马的功夫掌握纯熟,控制行进速度。天天练,他们练了两个月,人与马达成难以言传的默契。白马在草甸子一排排走过去,迈着小碎步,非常整齐。
      1949年10月1日,内蒙古军区骑兵二师白马团和黑马团凌晨5时从清河村出发,7时到达北京东单。骑兵们头一天发了棉布新军装,马在水泡子里洗了澡。每人领到半块肥皂,给马洗澡。马洗完澡,晚上用缰绳吊起来,不让它躺着睡觉,怕脏皮毛。夜里,骑兵们领到铁盒的金鸡牌鞋油,马靴擦得油光锃亮。到了东单,团长下令给马蹄子刷上黑鞋油,白马挺神气。检阅开始,骑兵走到天安门城楼前,我爸心里默念:“白马你千万别走错,好好走。”他的汗把军装湿透了。大喇叭传出总参谋长命令:“向右——看!”右侧是城楼。我爸把脸偏向右面,但眼睛斜回来盯马头。他的战友也都向右转脸,眼盯马。谢天谢地,马走得很整齐,没出错。但骑兵们遗憾没看清毛泽东和朱总司令的面庞。
      1950年9月,骑兵二师赴通辽集结,准备赴朝参战。等了几天,中央军委说入朝作战预计伤亡很大,少数民族部队不入朝。内蒙古军区司令乌兰夫要求部队把战马捐献给志愿军。
      捐出去战马,骑兵很痛苦。9月10日,我爸和另外6名战士牵着全连100多匹马来到通辽火车站。站台上到处都是战马。我爸抱着白马的脖子,摸马的额头。马闻他胳膊。军需官下令。“一连战马上车!”几块木板搭在黑铁皮车厢上,他们把战马一匹匹牵上火车。我爸让白马呆在边上,最后牵它上火车。白马上了车,回头看他。我爸心都快要碎了,咬着嘴唇才没哭出声来。回到连队,我爸走进了空荡荡的马厩,不禁痛哭。他病了,在炕上躺了两天。脑子里全是白马的模样。一合眼睛,就见白马走过来,闻他的腿。科尔沁有一首情歌《乌尤黛》,说一个男人想念女人乌尤黛。连里有人唱这个歌,让我爸更痛苦。歌里唱“想念你呀受不了。啊嗬咿,乌尤黛啊嗬。半夜起来把白马刷了一遍。想念你呀受不了,啊嗬咿,乌尤黛啊嗬。半夜起来把青马刷了一遍。我要是蝴蝶呀,落在你的领子上,天天把你瞧。可惜我不是蝴蝶呀,眼巴巴看你转身离去……”我爸呜呜哭起来,觉得他比这个男人惨,半夜起来,白马却没了。那几天,骑兵们的袖子上沾满了眼泪,想念战马。1954年,我爸的思马病再度复发。他不断写文章,写对马的思念,心情好了一些。他写一首诗,题目叫《银色的白马》,写“沙日拉咩绕”——他的战马。此诗发表在蒙古文学期刊《花的原野》上面,得了奖。奖品是一枝铱金英雄牌自来水笔。
      昨晚,我爸我妈并排坐沙发上看电视,TV播报普京当选俄联邦总统,他在群众集会上面现泪痕。我爸以手按眼窝,我妈说“普京当总统,你哭啥?”我爸站起来,摇摇头,左手拎下坠的紫红毛裤,说:“我想起了我的马。”1950~2012年,62年。我爸今年83岁,他在想念他的马。他说:“闻呀、闻呀,可能一个人有一个味吧?马用鼻子闻你……”他的声音走样了,拿手绢擦鹰勾鼻子上的眼泪,说:“沙日拉咩绕,我的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