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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日乃的青草马背


    
      古日乃的青草马背
      撰文/杨献平
      二○○六年七月,巴丹吉林沙漠西边,戈壁的早晨安静也干净,风纹丝不动,大地匍匐舒展,天空高得让人意想不到——开车上路,凉爽的风中,不见往日的一粒灰尘——下到铁青色的戈壁滩,颠簸开始了,人随车辆,在古老的大地上,就像一枚滚动的石子或者树叶——但仍旧没有灰尘,前些天的雨水尽管渗不到戈壁的内心,但湿透它的衣裳——旧时的车辙被雨滴深埋,经过一片废墟,矗立在庞大的原始森林的一边,前些年撤走的森林武警如今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房子,早已坍塌,在渐渐打开的黎明之中,年代不久的残垣断壁犹如史前动物的庞大骨骼。
      地平线上,朝阳初升,先如灰烬,后淡红,再赤红,烧着周边的云彩,只有正空的那一抹,似乎天空的黑色长发——而属于古日乃草原的这片原始森林早已开始退化,干旱和风沙是致死它们的两把刀子,青葱的,成群的梭梭枯干了,被风折断,黄沙掩埋,不到二十年,原本密密艾艾的森林,大批的树木倒毙了,以致它们原本亲密的关系逐渐疏远,遭到最彻底的离间——进入森林深处,还有一些水洼,黑色的泥水之中,有不少的青草探出头来,如懵懂的孩子,在渐次明亮的大地之上,看着浩大的天空,也看着周边无际沙漠中巨大的黄色沙丘。
      一座黄泥房子静静地卧在一片平坦的洼地,几扇紧闭的柴门像一张风烛残年的嘴巴,旁边一座胡杨树干围成的牲口圈内空空荡荡——在一面土丘后,大片的青草出现了——车子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期铺设的铁路路基上奔驰,两边的芦苇刚到下颚,在火焰的朝霞之中,我恍惚觉得置身江南,湿润的草丛中偶尔举起一只黄色或者白色的花朵——像出其不意的姑娘,美丽得孤单,寂寞中的芬芳,让人觉得一种自由而孤傲的美感。
      因为刚刚下过雨,路基上坑坑洼洼,再好的车辆也跑不快,废路基像是一道黑色的丘陵,但还没有来得及铺上明亮的铁轨,就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刚刚铺设又匆匆废弃,时光迅疾,如今只留下一截人工的路基,在古日乃草原西部边缘,成为我们与当地土尔扈特蒙古族居民行车识认方向的路标——满地的芦苇淹没了路径,积水让我的身体随着车辆打滑——路过牧民巴图大叔家的时候,同行的人说了一个有趣的故事:巴图大叔的鼻子被狼咬掉了——我一阵惊异,在黄沙围困,浩瀚巴丹吉林沙漠荒凉的内心,怎么还会有狼呢?我想:是不是传说的苍狼呢?我在这里已经十多年的时光了,从来没有听到过一声狼嚎——古老而英雄的狼,勇猛、决绝而孤独的闪电,古老而雄性的传说,让我无限神往。他还告诉我说,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的巴图大叔,已经六十多岁了——两个女儿都是大学生,招了两个大学生女婿,也像他和他的儿子,在古日乃草原上,以放牧为生——巴图的房屋也是黄土的,门窗紧闭,我站在黄土的门口,喊了好几声,声音像是一只飞行的鸟,在房后的一棵沙枣树上缠绕了好几圈儿,还是没有一个人应声。
      车子继续向北——向苏武牧羊的居延海,西夏的陪都哈拉浩特和现在的额济纳旗——远远望去,清晨的古日乃草原,微风摇动的众多青草犹如泛起涟漪的湖泊,飞行的白色大鸟和祁连山的苍鹰如舞如电,蓝天上的白色云彩犹如光芒照耀的鱼鳞——我不禁惊呼,在内心感叹——我从来没有想到,在黄沙汹涌,沙尘暴连续不断的巴丹吉林沙漠深处,竟然还有一片如此美丽和丰厚的草原。这一定是上帝或者成吉思汗的恩赐了——草原和骏马,弯刀和硬弓,多么骠悍的民族,马背上的江山和歌谣,悲怆的哀歌与绝望的嘶喊……我打开腾格尔的《蒙古人》,旋律优美而悲怆,犹如折断的鹰羽,在亘古的天空和草原上缓缓飘荡。接着是一堆巨大的黄沙,千年不朽的胡杨木垒起神圣的敖包,丝巾飘飘,在博大草原和巴丹吉林沙漠的制高点,接天连地,肃穆安详。
      太阳持续上升,带动大地的温度,青草丛中的车辆像是一头迅疾的豹子或者苍狼——到古日乃中心牧场,远远看到:青草的草地上,炊烟袅袅,众多的车辆围在一起,外围的拴马桩上骏马成行,昂扬的骏马,优雅的草原精灵,雕花的马鞍上,年轻的骑手手持马鞭,神采飞扬——他们整齐排列,像出征的成吉思汗的勇士,马头上的鬃毛高高耸起,像挥舞的一只只拳头,踏踏的马蹄不停地溅起尘土。
      站在古日乃草原,我的第一个感觉是天空太高了,高过了人类所有的梦想;也太纯净了,让我想到美丽的天堂。在仰望之中,肉体近乎透明——低下头来,忍不住一阵感动,莫明的,汹涌的泪水哗哗而下,打在张开的芦苇叶子上,好像鲜血或者雨滴,噗噗有声,落在地面,转眼无踪——连绵的帐篷真的像是德德玛歌声中的白色云朵,漂浮在清晨的古日乃草原之上。
      走进平坦的草场,我才发现,这是古日乃苏木(乡)在这里举办的首届马背文化节。负责接待的古日乃苏木(乡)文化站站长宝山说:这次马背文化节是古日乃土尔扈特蒙古族的两位老人倡议举办的——我看到那两位老人,其中一个已经八十多岁了,从小就给王爷放马,分畜到户后,又给自己放马——很多年过去了,马匹逐渐减少,摩托车和汽车成为古日乃草原牧民们最主要的交通工具——我蓦然感到一种文化或者文明的消失,正在进行的,或者已经接近尾声。
      在开幕式上,我看到了盘坐在羊毛毯子上的几位老人,正中的那位,身穿黄色的蒙族族服装,头戴高高的帽子,两耳奇大,皱纹深刻——旁边还有一位土尔扈特蒙古族老妈妈,穿一身雪青色的长袍,神情安详——我蹲下来,连续拍了几张相片——老人看我的眼光似乎有一种穿透力,一下子就进入了我的灵魂——可爱的老人,他们是三百年前从伏尔加河流域悲壮东归的土尔扈特蒙古族后裔,在时间之中,他们送走了那么多的先辈,也迎来了他们自己一个个的后代——在古日乃草原,他们或许是卑微的,但神圣,神圣得似乎就只记得他们祖先的马背。
      在今天的古日乃草原,也似乎只有他们,还醉心于自己民族古老而英雄的马背文化——那么漫长的历史,英雄的岁月,勇猛、率直和铁血的蒙古人,都伴随着马的长蹄奔腾流淌,从山地草原到茂密森林,从结冰的河流到丰美的牧场——他们的迁徙和征战,光荣与耻辱——马铃敲响的山河,草尖上的露水既是鲜血也是泪珠。
      很多年后的这一天(公元二○○六年七月二十日),古日乃草原上的牧民们都来了,还要孩子,聚集在青草之上,帐篷和车辆围起民族的节日——他们在用蒙古语合唱《美丽的额济纳》的时候,我看到了虔诚,那种暗藏的激越,在起伏的青草上翻滚,在朗朗天空之下,犹如牧歌长鞭打开的民族心灵乃至精神的疆场,无边辽阔,又无边苍茫。
      德德玛深沉丰厚的歌声响彻古日乃草原——《雕花的马鞍》,在这种氛围之中,德德玛的歌声让我觉得一种关于精神和灵魂的打击与温暖力量。
      跟随着众多的土尔扈特人的马蹄,来到神圣的敖包下面,我仰望着,高贵的信仰之物,就站在碧空长天之下,犹如神灵的成吉思汗,让我感觉到一种信仰的神圣。我也学着蒙古族人顺时针转了三个圆圈,虔诚说道:“保佑我们的古日乃草原风调雨顺,五畜兴旺,人民安康。”
      这是最朴实和美丽的祈愿,在古日乃,我觉得这种祈愿是最真实的,发自内心的,古日乃不仅仅是这些土尔扈特蒙古人的,也是我们的,中国的,世界的,全人类的,我祈愿它比神灵更为永恒,比高贵的生命和良知还要丰美和明亮!
      苍天之下,众草头顶,英雄的骑手端坐在古老的马匹之上,庄严得犹如出征仪式,高昂的马头向着无际的天边——遥远的疆场,英雄的疆场。一声呼喝之后,万马奋蹄,闪电一样犁开繁茂的青草,白色的烟尘如雾升起,跟随着狂奔的马匹,在古日乃草原上,消失又返回,隆隆的蹄声让我想起他们悲壮东归的先祖,想起匈奴冒顿单于和成吉思汗的军队——多么雄性的民族啊,马背上的身影,苍狼一样,飞鹰一样,连投射在大地上的阴影当中,都有着钢铁的硬度和力量。
      摔跤——我总是觉得,这大概是一种最为公平的竞技运动,充满力量的身体,也充满笨拙的技巧。顶着火热的太阳,我们都在观看,一个个古日乃土尔扈特蒙古族健儿以古老的仪式入场,相互致意,展开较量——很多的妇女和孩子大声呼喊,他们不为某个人加油,而是为场上的每一个选手——巴图大叔的儿子也是一位出色的摔跤手——年轻的小伙子,皮肤黝黑,在太阳下面闪着健康而勇猛的光泽。
      接下来是驯马——还没有被人征服的骏马,不可一世的野性抵抗着每一个试图骑在它背上的人,眼睛里满是暴烈,狂乱的四蹄激烈反抗,柔韧的身体像是一张铁弓,试图将背上的人摔下来——然后被集中在一起,骑手们挥响长长的鞭梢,嗓子里发出尖锐的呼喝声,奔腾的马匹就像在古老的草原上一样,咴咴嘶鸣,杂乱的铁蹄斩断青草,飞扬的鬃发随风起舞——我看着,也忍不住心脏啸鸣,大声喊叫——对着狂奔的马群,也对着苍迈古老的古日乃牧场。
      马蹄之后——正午的古日乃草原安静下来,成群的马匹被圈在胡杨树干围成的马圈中,被狼咬掉鼻子的巴图大叔像个真正的英雄,站在马群当中,用蒙语发出威严的呼喝声。骏马是通人性的,随着巴图大叔雄浑的呼喝声,它们时而奔腾,时而安静,红色或者白色的身上,大汗淋漓,鬃发翻卷,像大片大片的松针,乃至呼伦贝尔和亚欧大地上的无边青草。
      歌声再次响起来——是腾格尔的《天堂》和《黑骏马》,悲怆而辽阔,在古日乃牧场起伏跌宕;在古老的马背和驰骋的疆场,帐篷和牧鞭上,有着刀子一样的光亮,神话一样游弋在每一个土尔扈特儿女的心上。要是迎风招展一面被蒙古族人虔诚供奉“玛尼宏”旗帜上的九匹神马图——我想所有在场的人都会像我一样忧伤,沉浸其中,忘了自己身处何方,就像这些亲爱的土尔扈特蒙古族兄弟姐妹,在马背为自己打开一片心灵牧场。
      马蹄后的古日乃草原,只有歌声,人们坐在帐篷之中,说着我听不懂的蒙古语,喜悦或者忧伤。吃饭时,古日乃苏木文化站的宝山站长说了很多话,两位额济纳旗文工团的小姑娘唱着歌儿,向我们捧起了酒杯,我起身,喝了一杯又一杯,与她们一起唱《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蓝色的蒙古高原》——唱着唱着,又感动异常,看着帐篷顶上的夕阳和天空——要是再有一把马头琴,刀刃一般的弦子一定会使整个古日乃草原就像泪水一样的嘹亮。
      临行,暮色隆起,草原浩荡,天空接近人间,神灵在草根下仰望,羊肉的味道随风鼓荡——车子越过草地,我忽然想起了德德玛演唱的《美丽的草原我的家》——我也想说,黄沙围困的古日乃草原,无论多少年,我都会记得,我的生命曾经在这里穿越和徜徉,像那些土尔扈特蒙古族人,用马背和黄沙,青草和羊群,将自己的良心、生命和灵魂逐一擦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