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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袍--穿在身上的民族风情


    
      蒙古袍
      穿在身上的民族风情
      文/舒泥
      传承着深厚文化传统的乌珠穆沁蒙古袍并不单纯是一种文化遗产,它是活的服装,它有流行面料、流行款式和其他流行元素。它其实是一种继承传统的同时不断发展变化的蒙古人群体中的时装。
      随着生活方式的变迁,蒙古袍在乌珠穆沁正从日常服装蜕变为礼服,只能在新年、那达慕、婚礼等重大节庆上看到。传承着深厚文化传统的乌珠穆沁蒙古袍并不单纯是一种文化遗产,它是活的服装,它有流行面料、流行款式和其它流行元素。它其实是一种继承传统的同时不断发展变化的蒙古人群体中的时装。  
      花边
      2010年3月,我第五次到达乌珠穆沁草原,这次我落脚的地方是东乌珠穆沁旗的额吉淖尔附近敖云毕力格和格日勒图雅夫妇家。几年来,我已经看过内蒙古各地的蒙古袍,对乌珠穆沁蒙古袍情有独钟,准备做一件,唯一的疑虑是乌珠穆沁的蒙古袍太过鲜艳和隆重了。
      敖云毕力格像很多乌珠穆沁男子一样身材高大、相貌英俊、沉默寡言,格日勒图雅精明能干,满脸都是微笑。3月份是草原上最忙的季节,敖云毕力格家11天里100多只母羊下了羔子,这些小羊羔有一只吃不饱都可能在寒冷的季节里死去,夫妇俩每天都忙着照看羊羔和母羊。敖云毕力格家1984年分了草场定居下来,1996年拉了网围栏,10年前盖了房子和棚圈,现在是定居的牧民。敖云毕力格夫妇每天穿着破旧的羽绒服在草原上和棚圈里干活,总也看不到他们穿袍子。终于有一天,夫妇俩要去朋友家买一头种公牛,格日勒图雅拿出一件耀眼的绿色蒙古袍穿上了。有趣的是,平时十分精明的格日勒图雅穿上蒙古袍之后竟然显得憨厚了。
      晚上,格日勒图雅问我:“你要的袍子是带花边的?还是不带的?”我愣住:“什么花边?”格日勒图雅给我找出一件她做了一半的袍子,袍子是绿颜色的,里面是棉衬里,边缘已经包好了5层不同颜色的金边,领口还没有上。她又拿出一些黑色的布,上面绣着彩色的花纹。她问我:“你想要这个吗?没有这个的蒙古袍就简单,有的话就要做好多天。”粗手大脚的格日勒图雅绣出来的花非常细密,在黑色的布上,细线勾勒出云朵的图案,花边每前进一段就自然地过渡到另外一种颜色,五六种颜色有规律地交替着。我立即问格日勒图雅能不能为我做一件蒙古袍。她说:“不行,做蒙古袍一般都是秋天卖了羊到过年之前没什么事情的时候才做,现在这个季节想找人做恐怕很困难。不过乌里雅斯台镇上有做蒙古袍的商店,你可以去那里看一看。”
      几天后,我在乌里雅斯台小镇上寻访了很多卖蒙古袍的商店,意外地发现,大部分店的主业都是卖花边而不是袍子。原来一眼看上去缤纷夺目的乌珠穆沁蒙古袍在花边上下了这么大的工夫。卖花边的店大多是当地牧民起的执照,但是经营者大多是赤峰、通辽一带的蒙古人,现在鼓励牧民进城,他们办执照有优惠,但是很少有牧民自己经营这个生意。
      在一个十几平方米的小店里,一个通辽来的男子正在绣花。他是在绣领子和领口最外缘的五彩云锦,那一条彩色的边缘原来不是用彩色布条订上的,而是用各种颜色的线一针一针排出来的。一件蒙古袍需要绣花和五彩云锦的地方共有四处——领子、领口花边、两个马蹄袖、两边开叉的上缘,一共6件,500-800元不等。除此之外,蒙古袍左右两个开叉处有4个边缘,还有袍襟的右侧边缘5处,有些蒙古袍这里不用普通的彩色布抓边,而是用长长的绣片加云锦的抓边。这样的蒙古袍花边多达11件,价格在1200元左右,有的蒙古袍甚至整个下摆边缘都绣花,即使这么多绣片价格也不会太贵。“这个活男人干的少,但是也能干,啥活不能干呀?挣钱就行呗!”绣花的男子说,“现在是淡季,没什么人买,主要是赶着做,等到秋天卖了羊,来买的老牧民可多了!四五十套不够卖的!现在进城的牧民多,抢我们活的也多,价钱卖不上去了!前几年比这好卖!”
      我担心这种绣花加云锦色彩太花哨在城市里很难穿,没有下决心买。后来我在另一家小店里看中了一套绿颜色的花边,云锦也只有红蓝两色,价钱只要300多元。这家店的店主叫琪琪格,赤峰来的蒙古人。她从小就会绣这种花边,干这个活已经快二十年了。问题是,赤峰的蒙古袍上没有这种花边,这花边是乌珠穆沁袍子的特点。“这个花边是传统的,我们小的时候是绣在靴子上的,蒙古靴的上缘有一圈花边,就是绣这种图案。这花样也老变,前几年我绣的不是这样的,是像《还珠格格》里那样的。”琪琪格给我看了一个前几年她绣的靴子边,那是很形象的大朵的花和蝴蝶。现在那个样子已经不时兴了,现在流行这种更抽象更符合蒙古族传统的图案。
      “时兴”这个词,引起了我的注意。事实上,乌珠穆沁蒙古袍上的花边在1996年以前还没有人见过,它是个新发明,这种云朵般的纹样过去绣在帽子和靴子上。乌珠穆沁的皮帽子的头顶有一束红色流苏,围着流苏,是一圈绣花,绣花的外面是一圈五彩云锦。绣花和云锦是被谁最先挪到蒙古袍上已经不得而知,做这件事的很可能就是一位普通的牧民,当这样的蒙古袍出现在大街上和朋友聚会中时,它流行起来。它流行的速度很快,而且还在不停的变化,几年前,我在乌珠穆沁地区看到的蒙古袍花边是绣在白色衬底上的,也有绣蝴蝶和花朵的。但是现在都是绣在黑色衬底上,使用色彩明丽的线。及至今天,这绣花还在变,像我看中的绿色线绣的花就是最近才出来的。人们生活在城市里的时间变长了,开始喜欢素雅的颜色,花边也从弯曲的变成了直角的,既符合传统,同时又是新鲜的。
      琪琪格虽然是卖绣片的,但是她并不设计花样,专门有人画花样。画花样的人也是牧民,作为设计师,他们能赚得的利润却非常微薄,也没有知识产权。我见到过一位会画花样的民间艺人乌日图那斯图,这位51岁的民间艺人并不认为他画的花样是一种创造,他觉得也是跟别人学的,但是他说不清和谁学的,有时候看到了,又加一点自己想到的,就画出来,被别人学走了也没关系。正是因为有他们的存在,蒙古袍上的花纹层出不穷。  
      面料
      敖云毕力格的侄子宝音在镇上混事,他告诉我他的额吉(妈妈)能帮我做袍子,让我过几天从牧区回来到他家找他的额吉。我在牧场上见过宝音的阿爸,没想到他的额吉在城里。敖云额吉是宝音的妈妈,像很多中老年的蒙古族女人一样,她身材瘦小,举止温和。她为了照看在城里上学的孙子在城里租了房子。因为生活在城里,敖云额吉的生活节奏和牧场上的人不一样了,春天是牧场上最忙的时候,不过她却能腾出时间给我做袍子。
      开工的前一天,敖云额吉找出自己的蒙古袍穿上,和我一起上街买料子。事前,我已经看过了很多绸缎店,我觉得大部分绸缎都太艳丽了,我本来想要件蓝色的,但是发现这里穿蓝袍子的人大都是男人和上岁数的女人,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那么就剩红色和绿色了,这让我有点不爽。我们走了几家店,我看中了一块深绿色有银色提花的布料,敖云额吉不满地摇摇头。宝音说:“太深了,穿起来不精神。”转了很多家店,敖云额吉始终想选色彩很正的,而我总是喜欢调和色,敖云额吉说:“城里姑娘很好,不喜欢鲜艳颜色!”她是这么说的,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一丝夸奖我的神色。整条街上所有的店都选过了,我们最后走进一家跟蒙古国有点关系的店,他们那里卖一些有那边风格的服装和面料,色彩要朴素一些。老板很快看出我们的分歧,拿出一匹银灰色布料,上面提着银色的暗花。老板说:“现在的年轻人喜欢各种各样的颜色,不要再选那些蓝的、红的了,这个就很好。”我们很快达成一致,买了20尺布料。随后,我们把前几天看中的花边买下来,敖云额吉说:“很配,很会选。”不过这显然不是他们选颜色的习惯。
      回到家,敖云毕力格夫妇正好进城,到嫂子家小坐。格日勒图雅说:“哎呀!这个颜色呀!”敖云额吉说:“城里姑娘就喜欢,没办法!”敖云毕力格用生涩的汉语问我:“怎么不选个红的?”我当时也很崩溃。
      我想起在敖云毕力格家时,有一天突然来了一个小伙子,穿了一身大概结婚才会穿的天蓝色蒙古袍,领口周围绣着花纹,外缘是七彩的云锦,当时一点都不觉得他太花哨了,而是觉得非常好看,叹为观止。草原上天空是纯净的,大地无论是金黄色,还是绿色都是很正的颜色。在这样单纯而干净的背景里,无论穿得多么鲜艳、色彩斑斓也不会觉得花哨。而我对袍子颜色的设想是在北京就形成的,如果我在东乌珠穆沁旗再呆上一个月,或者只要一个星期,我的审美观点就会完全修正过来,喜欢上牧民们喜欢的颜色。但是现在这样也不错,我的这身蒙古袍将是蒙古袍家族中一个新的配色方案。
      敖云额吉租房的地方是一个平房区,很多进城的牧民在这里租房。离她家不远的地方住着一位娜仁格日勒额吉。已经70多岁的娜仁格日勒是个做袍子的高手。她一辈子做过多少件袍子已经无法计数,她清楚地记得她用过的每一种布料。她最早用做蒙古袍的面料叫“达林达布”,上世纪60年代出现了“锡布”,锡布实际上就是普通棉布,现在多用来做里子,后来又有了绸子、的确良等等。每一种布料做起来手感都不同,但工艺差别不大。最特殊的是皮袍子,娜仁格日勒说,皮袍子的面料加工起来很复杂,要用烟把皮子熏成烟火色,颜色非常漂亮,现在已经没有这种工艺了。现在这种色彩缤纷的绸缎是上世纪80年代以后才有的,但蒙古人喜欢金光闪闪的纺织品却由来已久了。
      据中央民族大学研究蒙古服饰的苏日娜老师介绍,很早以前回回商人已将中亚出产的一种名叫“纳石失”的织物运销到了蒙古。“纳石失”是波斯语(nasich),意思为织金锦,是元朝最受欢迎的原产于中亚的一种以金缕或金箔切成的金丝作纬线织制的锦。据波斯史学家拉施都丁(Rashidal—Din)记载,成吉思汗西征之前,有一个花刺子模商队运了许多金锦、布匹到蒙古贩卖,为首的富商索价太高,每匹金锦要三个金巴里失(锭)。成吉思汗大怒,命人将库中所存的此类金锦拿给这个商人看,表示这种物品对他来说并不新奇。
      元朝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不重农抑商的朝代。这个朝代,大量中原和西方的纺织品通过商业进入蒙古地区,元朝的手工业也非常发达,在江南各地建立了大量制作纳石失的作坊和官办织造。从那时起,各种丝织品、纺织品就大量进入蒙古地区成为蒙古人夏季服装的面料。
      皮子作为服装面料,在蒙古地区有更悠久的历史,羊皮、银鼠皮、狐皮、貂皮都曾是蒙古袍的面料。其中貂皮是比较贵重的,羊皮是贫穷百姓穿的。那时蒙古人都会有两件冬季的袍子,一件毛向里,一件向外。现在乌珠穆沁蒙古人冬天多穿羊羔皮、羊皮做里子、丝绸做面的袍子,羊羔或大羊的毛还要在边缘略略露出一点。获得大羊皮比较容易,因为蒙古人家里每年都要杀一些大羊,但是羊羔皮就比较难得了。蒙古人没有吃羔羊肉的习惯,羊羔皮都是从冬天自然死亡的羊羔身上扒下来的,每只羊羔只能提供很小的一块皮,30只羊羔才能做一件袍子。现在牧民家牲畜都不多,好一点的人家每年才100多个新羊羔,每年死五六只就是很大的损失了,因此做一件羊羔皮的蒙古袍要攒好几年。
      考虑到我的袍子要在北京那么热的地方穿,我就不需要皮子做里了,只选用了单层的布,就是娜仁额吉说的“锡布”。  
      工艺
      上世纪50年代,10岁的娜仁格日勒开始学做蒙古袍。首先是做单袍子。游牧民族因为骑马的关系,自古就有裤子,但是衬衫是个外来品。在那个年代,乌珠穆沁人是穿两件蒙古袍的,里面穿一件单袍,外面,夏天穿棉袍,冬天穿皮袍。
      娜仁格日勒从学做单袍子开始,到了14岁开始学做皮袍。做袍子最重要的一道工序就是抓边,最初她抓的边宽窄不齐很容易翻起来。上初中的时候,她心疼弟弟,找了一块紫色的布,用粉笔抹在线上,把线在布上一弹,画出裁剪线,给弟弟裁剪袍子。当时同学们都笑她:“就你会缝!”虽然手艺还不好,但是还是缝制成功了。
      娜仁格日勒结婚的时候,自己做了两件蒙古袍,用的是锡布,其中一件颜色是蓝的,在阳光下会微微泛红,抓的绿边,这件袍子是出门时穿的,另有一件在家劳动时穿。那时,袍子上没有现在复杂的绣花和云锦,也没有金色的封边,娜仁格日勒只能在绗线上下功夫。她把绗线缝得很细,很密,以此让袍子看上去很精致。
      结婚以后的娜仁格日勒每年都做袍子,家里有4个孩子,每个孩子的袍子都只能穿1年多,必须一直做新的。1976年,缝纫机出现在娜仁格日勒的视野中,这引起了她强烈的兴趣,甚至有一次她把别人的缝纫机拆开了。起初,怎么也装不上,人家很不高兴,但是娜仁格日勒说:“既然能拆,怎么不能装。”自己研究以后,她又把它装上了。她很快有了自己的缝纫机,并学会了使用,她形容用上缝纫机的感觉“像飞起来一样”。
      娜仁格日勒一生所做的袍子里,她印象最深的是当年儿子结婚时,她给儿媳妇做的那件,因为那件蒙古袍她吸收了西服的制作工艺——上袖。乌珠穆沁蒙古袍大多不是上袖的,衣料直接被裁成尺形,袖子和肩膀直接相连,不够长的部分用剪下的布料接上。所以上袖在乌珠穆沁地区很特别。但是蒙古袍并不都是这样,比如鄂尔多斯和布里亚特的蒙古袍,不仅上袖,而且上泡泡袖。
      有好几个牧民告诉我,敖云额吉并不是做蒙古袍最好的人,很多家的额吉都比她做得好,不过她是最合适的人,那些在牧场上忙碌着的额吉是没时间帮我做袍子的,娜仁格日勒额吉虽然在城里养老,但她的年岁又太大了,眼睛已经不好了。
      蒙古袍的缝制过程充满了各种惊喜。料子首先比着我的身高裁成了半个的衣服形,然后两块料子从中间拼起来,一个大袍子就初具雏形了。神速啊!但这只是开始。正如娜仁格日勒说的缝制蒙古袍最繁琐的工序是抓边。敖云额吉把自己的存货拿出来,是金色的线和不同颜色的线织成的布。每块布都是三角形的,被斜着剪开过。敖云额吉沿着斜线剪下两公分宽的边,再把这些边接起来,接成长长的,订在袍子边缘。我已经转向担心袍子的颜色太素,希望上面有漂亮的装饰。看到红、黑两层金边封上了,我稍稍有点踏实了。买来的领口花边上也封了红、黑两色的金边。接着敖云额吉找出一条绿色的,问我喜欢不?我表示喜欢,于是又在侧面的两层金边上又封上一层绿色的,但是并没有到边,还有很宽的一段距离。第二天敖云额吉又封了一层纯金的,一层蓝的,一共5层边!我以为这已经够了,敖云额吉却不断从她的存货中变出各种稀奇的花样,她又拿出一个弯弯曲曲的金线围在花边的外缘,现在颜色明显亮丽起来,形式也活跃起来。在牧民家做袍子不是一个商业行为,不存在合同关系,我的袍子上有什么完全由敖云额吉做主,如果指望我去提要求,肯定很土了,会少很多东西。
      封边主要使用缝纫机完成。但后面的工作却需要大量的手工了。无论是上里子,还是绗线,都是一针一线做出来的。从剪边开始,我一直参与其中,马蹄袖的衬里也是我自己缝上去的。
      虽然不用接羊羔,给我做袍子也耽误了额吉给家里的孩子们炸果子,做饭也交给了她的女儿。除了额吉的孙子,家里还有同在城里上学的敖云毕力格的儿子,额吉的女儿和女儿的男朋友,一大家子。我尽量每天去外面的店里买面果子回来,作为早茶时的点心了,免得额吉的压力太大。但是敖云额吉很快发现了,她让女儿一大早出去买。几天的时间,我好像这个家庭中的成员一样。  
      腰带
      乌里雅斯台小镇的一家绸缎店里,色彩缤纷的各色布料闪闪发光。卖布的男子正在量一块绸布。这是一条色彩艳丽的粉红色的绸子,3尺宽,19尺长,用来做我的新蒙古袍的腰带。我的蒙古袍做好了,敖云额吉已经忙活了7天,扯一条腰带是它的最后一道工序。
      最初开始做袍子的时候,我很怕最后我也要一条十几尺长的大腰带。还住在敖云毕力格家时,有一天,我把格日勒图雅的蒙古袍穿上了,但我不会系腰带,就拿着腰带来找格日勒图雅。她一边笑,一边帮我系腰带,第一下勒住,我就喘不上气来了,她狠狠勒住,然后让我转圈,每一圈都勒得很紧,好在一会儿我就适应了。
      蒙古袍刚裁下第一刀不久,我就拿了一块剪下来的布边问敖云额吉:“能用这个给我做一条腰带吗?”额吉说:“真会想。”实际上用一小块衣料抓上边,做一条硬的、用挂钩搭上的腰带不是蒙古袍的传统做法,不过它开始的时间比较早了,有几十年了,现在很多蒙古族演员、播音员都是这样系腰带的。很难想象,一个播音员坐在桌子后面对着电视镜头念新闻稿时,穿着松松垮垮的袍子,腰里系着十多尺长、很多圈的腰带。尤其是女播音员,这种情况就更少。她们多是穿立体剪裁的蒙古袍,系和袍子同样颜色的一条腰带。服饰和生活方式是紧密相连的。
      离开敖云毕力格家以后,我并没有立刻住到敖云额吉家来。那段时间我去了他们的老嘎查长(村长)元登阿爸家。一进门,我就发现床上有一件深蓝色的蒙古袍,当时我在想,这一家人岁数大,穿袍子的时间也许长些。第二天阿爸到旗里去了,额吉对我的照相机发生了兴趣,她找出一件浅蓝色蒙古袍和一件红色的蒙古袍让我给她照相。她穿上浅蓝色袍子,系上桔黄色的腰带。她系腰带的时候,我很想帮她,但是我拿着腰带却不知道应该从右往左缠还是从左往右缠。我们在房间里照完,额吉要求到外面,让我给她和阿爸的宝贝马一起照相。她牵着阿爸的花马在一条结冰的水沟上踩碎冰,给马喂水。晚风中的额吉穿着大袍子的形象善良、质朴、美丽。额吉说:“明天阿爸回来了,叫他穿上一起照!明天穿那件红的!一天一个‘德乐’!”蒙古袍在蒙古语中叫做“deer”,在东乌珠穆沁旗,卖袍子的汉族人也会这么叫。照过相之后,额吉脱掉袍子,穿上旧羽绒服,去棚圈里干活了。
      又过了一天,阿爸回来了。额吉从早上就跟阿爸说,要穿袍子照相。阿爸不说什么,但是总也不肯穿。阿爸不穿,额吉也不催他,也不磨他,但是想穿上袍子照相的意思总是流露着。到了下午,阿爸坐在沙发上,出了口长气说:“好!穿上!”阿爸穿上他那件深蓝色的袍子,额吉穿上红色的,两人互相帮助系腰带。他们照了合影,又一起到棚圈里干活。阿爸把干草叉起来扔到墙外喂牛,额吉在暖棚里,帮助小羊羔找妈妈吃奶。然后阿爸骑上马,把散放在外面的羊群赶回来了。那个下午的感觉很浪漫,因为阿爸和额吉都穿着袍子,好像是到了一部电影里面,每个人都很开心。
      干完活,回到房子里,阿爸把腰带解下来,一边绕圈一边说:“哎呀!可不喜欢穿这个大衣服了!穿着可麻烦了!”阿爸把袍子翻过来,里面是毛卷卷的羊羔皮,“这里面不是羊羔皮的嘛!在棚圈里干活粘土、粘草。穿着脱着也麻烦,我们也习惯有扣子有拉锁的衣服了,省事!”绕过很多圈以后,阿爸的腰带终于解下来了。额吉和阿爸脱下袍子穿着平时在家喝茶时穿的衣服,“哎!”阿爸叹了气。现在蒙古人已经不存在里面穿单袍子的事情了。就是外面穿大袍子,里面也是穿市场上买来的毛衣、棉衣。
      阿爸年轻的时候,这片草原上没有房子也没有棚圈,那时候,所有的人都穿着袍子,赶着牲畜,一出去就是一整天。现在有了房子和棚圈,生活就发生变化了。一会儿去棚圈给牛羊喂点草,一会儿回到屋子里。穿在外面的厚衣服也需要一会儿穿上、一会儿脱下来。所以阿爸不再喜欢穿袍子了。因为袍子每次穿上,就要把腰带一圈一圈地系上,脱的时候要一圈一圈地解下来。
      蒙古袍的腰带曾经有很重要的作用,在长距离骑马的时候保护内脏不会因为长时间颠簸而不舒服。现在骑马的牧民也少了,即使骑,也是在自己分到的一小片草场上转一圈,不需要骑上一整天,所以腰带的实用性已经很小了。
      敖云额吉的孙子叫图门巴雅尔,他平时就是一个城里小孩,正在上小学。因为我做蒙古袍,把他的兴趣勾起来,有一天,他穿上了自己的小蒙古袍,我领他出去照相,到广场上、敖包山上、寺庙前面跑了一大圈。相片拿回来,他的叔叔宝音说:“怎么都歪了!袍都不会穿了!”图门巴雅尔的腰带向左上方偏移了,他左边的袍子也皱起来。会穿袍子的人总是要整理袍子的腰带,让袍子和腰带处于一种协调的状态。图门巴雅尔平时很少穿袍子,他的袍子是学校有活动时候穿的。他早已习惯了穿街上买来的各种服装,穿上袍子就变得很不好意思了,也不会整理腰带。
      腰带的实用性减小的同时,它的装饰性被普遍重视起来。蒙古人管已婚女人叫做“布斯贵”,就跟腰带有关。腰带在蒙古语中称为“布斯”,“贵”是个否定词,过去结了婚的媳妇是不系腰带的,在四五年前,我还经常在草原上看到不系腰带的女人。但是现在在东乌珠穆沁,不管是已婚的青年女人还是老额吉都系腰带,而且系颜色很跳的腰带。在元登阿爸家,额吉穿浅蓝袍子时系桔黄色的腰带,穿红袍子时系天蓝色的腰带。后来我到了城里,敖云额吉的孙子图门巴雅尔穿一件蓝绿色袍子,系紫红色腰带。不过腰带的配色还是有讲究的,即使很跳的颜色也不能乱配,要配得好看。
      我的袍子快完工的时候,我已经改变了想法,想要一条传统的腰带了。敖云额吉说,让我买一条紫红色的,不要买红的或者桔黄的,那样不好看。我想那是因为我的袍子基本是冷色系的,颜色跳也还要是偏冷的颜色,不能跳成暖色,那样会很不搭。  鞋帽
      在图门巴雅尔那些照片上还有个明显的缺陷——他的脚上穿着一双球鞋。蒙古靴是蒙古服饰里重要的一部分。几乎每个牧民——不管大人、孩子都会穿,尤其是在冬天。蒙古靴用很厚的牛皮做成,有的外表雕花,上缘还有一圈花边。靴子的里面有一双特别的“袜子”,这个袜子也是靴子形的,硬的,冬天穿的是毡子的,夏天穿棉的。蒙古靴不仅漂亮,而且防水、防寒,冬天走在草原上保护脚。不过图门巴雅尔在城市里上学,用不着穿靴子了,城市的水泥地面更适合穿球鞋。
      乌里雅斯台小镇的东边有一条做蒙古靴的小街,街上店铺林立,大都是前店后厂的模式,那些卖靴子的人主要是来自张家口的汉族。从很早以前,作为一个重要的贸易窗口,张家口就是一个皮货集散地。当地的汉族工匠从蒙古地区收皮子,加工靴子,再返销蒙古地区。大约二十年前,一个在那里的民族工艺品厂工作的老师傅来到东乌珠穆沁旗开店,在本地加工蒙古靴,随后他的徒弟、徒弟的徒弟逐渐跟来,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规模。牧民也得以重拾穿蒙古靴的传统,并且可以经常添置新靴子。毕竟自己加工蒙古靴工艺复杂,效率低,不是人人都有时间和精力去做的。
      帽子是蒙古服饰中变化最大的部分,尤其是女式的头饰。过去女式头饰主要用大量红珊瑚连缀而成,粗朴、厚重又漂亮。这些首饰都价值万贯,过去几乎每一个乌珠穆沁妇女都有,是必备的传家宝。这些首饰都在文革中被抄家抄走了,即使有没抄走的,也悄悄廉价卖掉了,以防止家里找麻烦。我在东乌珠穆沁旗,只在一件银器店里看到一个不完整的头饰,叫价8万元。
      现在大量的蒙古族男性牧民冬天戴棉质雷锋帽干活,女人则包头帕。不过我在元登阿爸家的时候,发现额吉有一顶皮帽,椭圆形平顶的,顶在头顶上的,她穿上蒙古袍后,特地戴上这顶皮帽照相。我有点奇怪,因为以前没有见过这种样子的帽子。后来我在乌珠穆沁电视台的节目中看到,冬季那达慕大会上很多女人穿着蒙古袍戴这种帽子,我开始相信这也是一种蒙古式的帽子。
      几天以后,我走在街上,无意中看到一个卖俄罗斯皮货的店。走进去后,发现里面除了那些俄罗斯的披肩和围巾以外,还有帽子,圆的或椭圆的,平顶的,貂皮的,我刚好散着头发,把帽子顶在头上,很有俄罗斯风情。这时,售货员说:“这个帽子是高档东西,冬天穿上大‘德乐’时候带的……”我忽然意识到,这就是额吉戴的那种帽子。这家店的老板也是蒙古族,他每年到黑龙江贩运皮货,按俄罗斯工艺加工,要从海关上来往两次。我买了一顶,等袍子做好的时候,拿出来戴上拍照。敖云额吉一家人都说:“戴上这帽子就更像蒙古人了!”现在这种俄罗斯风格的帽子已经被当地人接受为本民族的服装。
      真正的蒙古族传统的帽子也还活着,乌里雅斯台的街上有个小有名气的“娜仁民族帽子店”,老板娘娜仁做的帽子还在自治区获过奖。在这家帽子店,我见到那种头顶有一束流苏、绣着花和云锦的皮帽。皮子从额头部向后延伸,包住耳朵和后脑。有娜仁店里做的,也有牧民做了拿来代卖的。这是乌珠穆沁传统的男式帽子。
      而更普遍的帽子样式是6个或8个面,顶上有个小尖,正面有一块石头的那种。我怀疑这种帽子不是乌珠穆沁样式,因为它的实用性我几乎看不出来,没有保暖作用而且容易被风吹跑。这种帽子在蒙古地区广为流行有些年头了,被公认为蒙古的样式,但是不是从前乌珠穆沁就有就难说了。这种帽子很有可能是被电视上的播音员和演员带到民间的。
      礼服和时装
      乌珠穆沁草原是蒙古族乌珠穆沁部的驻牧地,乌珠穆沁部是察哈尔本部8个部族之一,它的名字来自遥远的阿尔泰山,乌珠穆是蒙古语葡萄的意思,沁是表示人词缀。据说乌珠穆沁部在阿尔泰山区驻牧的地方满山都是野葡萄。北元时期,乌珠穆沁部从阿尔泰山迁到大兴安岭以西,宝格达山以南的大草原上,这片地区的南部就是今天东、西乌珠穆沁两个旗所在地。今天它属于锡林郭勒草原的一部分,是今天锡林郭勒各旗县中草原环境和文化保存得最好的地区。
      2004年春节,我第一次见到乌珠穆沁蒙古袍。那一年,我到西乌珠穆沁草原深处拜访一位牧马人。从锡林浩特到西乌珠穆沁旗的旗府巴彦乌拉的时候,周围的世界还很平常,除了冷一点,没有什么特别的。经常在民族地区跑,我已经很习惯除了窗口行业之外,没有什么特点的民族地区了。在巴彦乌拉一辆2020越野车停在我面前,一个叫郝必斯哈拉图的男子出现了,他要搭我去一百公里外的牧场上他哥哥和弟弟的家,车上还有他的妻子、孩子和一个在外面上学的侄子。他和他的侄子都穿着闪闪发光的蒙古袍,惊叹之余,我怀疑他们是不是穿给我看的。离开巴彦乌拉,路时而是柏油路,时而是翻浆路,时而是草原路,最后不断开到两个网围栏中间,要加足马力从积雪中冲过去,冲不过去的时候只好挖车。路上能碰到的人很少,一百多公里只碰到五六个骑摩托的,五六家开车的和一个骑马的。无一例外的,所有碰到的人都穿着蒙古袍。当我们到达郝必斯哈拉图的哥哥家时,发现老老小小一大家子人都光彩夺目,明艳的蓝色、绿色和红色在白色的雪原上构成亮丽的风景,我确信这不是一场时装秀,这是蒙古人过年了!郝必斯哈拉图告诉我,他平时在旗里上班不穿蒙古袍,但是回家要穿,不然老人们会说,“在外面上个班连袍都不穿!”好像他忘了本。那时我注意到乌珠穆沁蒙古袍是小翻领的,前襟的边缘环绕领口有很宽的边,内衬多是羊羔皮的,做工精良。
      虽然被乌珠穆沁的蒙古袍打动,我并不是一开始就想要一件乌珠穆沁式的。我觉得它一个是太隆重,一个是太鲜艳了。我在北京的蒙古族朋友有各种各样的蒙古服装,适于夏季的半袖,适于冬季的大衣,大多是有点时装化的,可以在各种城市里的蒙古族庆典上穿,有的甚至在平常也可以作为一种有风格的服装。但我也下不了决心做一件那样的袍子,很担心它会过时。
      十多年前,我曾经做过一件蒙古袍,那件袍子是个“两件套”,里面是一条很长的白色裙子,镶着金边,金色的袖口做得很硬,小臂上还有一圈花边。外面是一件红色的长坎肩,胸口订着绿色的云朵,下摆四面开叉,所有的边缘都包金边。这个样式基本上和《东方红》中胡松华唱《赞歌》时伴舞的舞蹈演员的服装一样。后来我在收集到的各地蒙古袍图谱和历代蒙古族服装的图谱中都没有查到这个样式。它是为演出吸收了一些鄂尔多斯蒙古袍的元素创造出的服装,它曾经在某一个时代成为流行服装,但很快过时了,成为廉价的、餐厅服务员经常穿着迎宾的样式。我相信真正的民族服装应该不那么容易过时,应该可以经风历雨,历久弥新。但是后来我发现,蒙古袍是会过时的。现在蒙古袍已经从生产劳动服装中逐渐退出,主要在婚礼、新年、过本命年和那达慕大会上穿,功能更多地变成了礼服。蒙古袍的色彩和花式因而日渐繁琐,从古代的贵族服装中吸收很多元素。
      据苏日娜老师介绍,现在蒙古服饰里最有特色的是乌珠穆沁服饰、呼伦贝尔的布里亚特服饰和西部的鄂尔多斯服饰。这三个地区的服饰保持得好,都跟文化传统的延续很有关系。乌珠穆沁和呼伦贝尔是草原和草原生活方式保存得最好的地区,鄂尔多斯的蒙古人是成吉思汗的守陵人,他们一贯对传统的重视程度很高。
      布里亚特的蒙古袍不是整体裁剪的,受俄罗斯服装影响,这种蒙古袍下身是个裙子,在腰部捏褶,需要上袖,女式上泡泡袖,有的配有马甲。这种蒙古袍,领口不绣花,而是用大块的布抓边,边也不绕过脖子,只在胸前。帽子是三角形的尖帽。鄂尔多斯的蒙古袍更为隆重,不久前,我的朋友郝乌日娜结婚,她的大红色礼服艳惊四座。袖子和衣服上绣满图案,外罩长马甲,繁琐的头饰虽然没有用真的珊瑚和松石,也值上万块钱。锡林郭勒南部的正蓝旗的袍子就简略很多,身形裁得瘦一些,上袖,女式的很少再用长腰带,都是和面料相同的扁平腰带,用挂钩挂上。而蒙古国男士常用的皮质镶银腰带,近几年也在内蒙古流行起来。  
      生活和产业
      蒙古袍的生产其实也存在一条产业链,由于大部分牧民现在都会做蒙古袍,所以制作袍子这个过程大多还是在家里完成的,但是绣花要花去很多时间和精力,所以很多牧民进城买绣片缝在袍子上。大部分牧民家的女人也会绣花,如果有精力,她们也愿意自己绣。
      撤点并校以后,所有牧区的孩子都必须到城里上学,有很多年轻媳妇为了带孩子上学,和敖云额吉一样在城里租房子住。乌里雅斯台小镇的就业机会非常有限,于是媳妇们就绣花送到琪琪格那样的店里代卖。
      元登阿爸的儿媳妇托娅也在城里带孩子,她绣花的手艺好在当地是有名的。托娅给我看了她给自己丈夫绣的绣片,那样的精致和美丽,非店里卖的能比。不过如果卖的话,也不能那样做,因为她的一套绣片绣出来要几个月的时间。托娅不想做绣花营生,她想到北京取货,卖廉价、时髦的现代服装,不过这个打算也迟迟没有付诸行动。
      在我做袍子期间,敖云额吉的儿子宝音在街上看到一个招羊倌的告示,地点在东乌旗东边的满都宝力格。他们家弟兄三个,大哥和三弟都已经成家,草场从1984年分了以后,就那么多了,宝音将来的生计一直是个麻烦事。
      他听说满都宝力格那边草好,干得好的羊倌都能有300-400只羊,就决定去那边发展。走之前坐在家里跟额吉说:“咱们这里草好的时候,我没有放过羊,那边现在草还好,我很想去。家里的地我也不要了,羊我也不要了,我去那边发展几年就有了。”但是额吉很不放心,宝音虽然是在蒙古包里长大的,但是在镇上瞎混着已经好几年了,还能不能适应做羊倌的生活?再说对象愿意不愿意呢?
      敖云额吉帮宝音收拾了行李,特地为他带上干活穿的蒙古袍,在那边没有摩托车,要骑马干活,蒙古袍的用处就多多了。不过宝音只在那边坚持了二十多天,又回到了城市里。
      蒙古人的生活变了,服饰也变了。文化的任何一个方面都不会单独流传,随着生活的改变,它会变成其他的样子。蒙古袍实际上是另一个体系中的时装,它在不同地域、不同年代有不同的流行款式。但不管变化多么丰富,蒙古袍有一种内在的气质,有这种气质的服装一看就是蒙古袍。这是一种质朴、厚重的感觉。每一个穿上蒙古袍的人都会显得诚恳而饱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