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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沉默中为大地歌唱


    
      在沉默中为大地歌唱
      撰文/舒泥
      摄影/李伟
      2010年年底,我准备去克什克腾旗看望我所关心的骆驼、铁蹄马和尽心竭力保育它们的牧民。那里的冬天很冷,在有风雪的天气,气温会降到零下40度,许多之前喊着要和我同行的人一个个地打退堂鼓了,这时我接到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人说他叫李伟,想和我一起去那边拍片。
      对于一个靠写文字周游世界的人,有一个摄影师同行当然是一种幸运,我将来发稿的时候可以找他约图片,不过也有一点麻烦,就是常碰到摄影师一方面对图像苛刻,一方面对被摄对象漠不关心就,让人搓火,所以我不确定能不能和他处好。
      李伟说他生在呼和浩特,这一点都不能增加我对他的信心——我见过从小长在锡林浩特的人,从来没有见过羊顶角,坚定地跟我争辩说羊是最温顺的动物不会打架。我见过呼和浩特的出租车司机,听到同行的蒙古族教授用蒙古语通电话,就问:“蒙古语是不是一种不完善的语言,很多意思表达不了?”我见过生长在通辽有蒙古血统的人,闻到羊肉和酸奶的味道就露出鄙夷的神色。所以生长在呼和浩特,也不一定是这片大地的孩子。
      一见面,果然,李伟的长相一点都不像个顶天立地的草原男子汉,倒像个南方知识分子,说话谦恭,而且有点胆怯,这就让我对前途更担心了。路上,李伟告诉我,他还要去陈巴尔虎旗,我当时有点不相信,陈巴尔虎旗比克什克腾旗还要往北一千公里左右,那是个喘气都都能冻成冰的地方,这小子还挺扛冻!
      那时候我不知道李伟在拍摄一组叫做《大地》的影像,也不太信任他的影像。
      有句话叫做“有图有真相”,其实不一定,同一片土地,不同的拍摄思路传递出来的信息是不一样的。我曾经参加过一个摄影俱乐部,他们喜欢拍摄荷花,为了增加生趣,把面包屑用长棍撒到荷花瓣上,于是大眼睛的麻雀就会过来吃,拍摄出麻雀站在荷花上的美丽画面。但麻雀不是蜂鸟,没有站在花上的习惯。今天内蒙古的很多影像也是这样产生的。摄影师雇佣成群的马跑过草场,涉过河水,其实,今天很少有牧民家还有成群的马了。而骆驼在炎热的夏天被牵上高高地沙梁,其实即使人们用驼队的时代,双峰驼都是在冬天结驼队,夏天撒出去放牧,而且太阳热的时候,不能从梁上走,要从沙丘低处潮湿有凉气的地方走。至于牧民为了站在照相机前才穿上蒙古袍,为了躲避随处可见的电线杆、农田、房子、网围栏而不断调换镜头的位置,这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但是对于不了解内蒙古草原的人来说,那就是内蒙古,摄影师迎合了人们的想象,迎合了曾经的书籍中对内蒙古的记载。当然内蒙古还有另外一种形象,高耸楼房,繁忙的矿山,不夜城一样的火车站,一眼望不到边的风力发电场,这类影像也经常出现在经济类刊物上,表达内蒙古经济的崛起。李伟是个穷人,雇不起骆驼队和马群,也不能要求牧民把羊群赶到他需要的风景中,他对经济不敏感,甚至很麻木,由此他的影片的可信度已经有一大半了。
      但还有个问题,如果摄影师是有偏见的,他的图像就也有偏见,比如那些宣传为贫困生募捐的照片,很多看上去肮脏可怜的孩子,原本也许活得很好,他们虽然身上沾着土,但是不一定贫穷,没准日复一日地在草地上玩得开心。再有,每个人都会笑、会忧愁,如果你拍得全是忧愁,别人就会以为这里的人不会笑。如果你拍的全是笑脸,别人就不会知道,那个人其实刚讲完一个经常发生的苦涩的故事,他无可奈何所以笑了。
      我问过李伟他的拍摄思路,他说他没思路他不愿意想那么多事。那就好了,那些看似凌乱的影像就有了贴近那片土地的基础。
      今天我们看到的内蒙古的影像差异很大,有的唯美,有的惊艳,有的古朴,但看了影像的人走进真的内蒙古难免失望。那么现在的内蒙古到底什么样呢?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它跟过去不一样,跟100年前不一样,跟60年前不一样,跟30年前不一样,跟10年前不一样……用文字回答很难,用图像回答就更难了。
      100年前,放垦蒙地时间还不长,内蒙古还令人惊叹的保持着原始自然的地貌,以至于西方人不敢相信世界上竟有被人类利用了数千年孕育了多个强大帝国的土地可以维持大自然本来赋予它的样子,它像刚刚从母体中诞生的婴儿一样纯净无雕饰。
      60年前内蒙古自治区建立了,城市、工矿企业、外来人口不断涌入,一些地方,比如包头从“有鹿的地方”,变成了大型工业基地,而另一些地方,比如科尔沁地区,由草原变成一望无际的玉米和土豆种植园。
      30年前,改革开放和土地承包开始了,牧民也被要求包产到户,于是每一家人都承包到一块土地,土地不再能集约使用,数千年的游牧时代终止了。
      10年前,经济发展深刻影响到每一个牧民家庭和生态环境在巨大的经济和环境压力下,每一户人家都改变了,蒙古包几乎消失了,随之而日益萎缩的,还有马群、本地品种的牛羊、传统的生活方式,以及青草。所以今天李伟的图像上有房子、有手机、有汽车、有带刺的网围栏、有旅游点,所有这些都是这片土地不可回避的变化,同时,李伟图片上没有了“风吹草低见牛羊”,也没有万马奔腾,这也是不可回避的真实。
      有时候,我真的遗憾古时候没有照相机、摄像机这样的设备记录那个时代的样子。两年前,我看到一个人写的游记,他声称,他去了内蒙古,实地看过以后认为“风吹草低见牛羊”是艺术夸张。我该说什么呢?在1994年,我第一次踏上内蒙古的土地的时候,通辽北部的扎鲁特旗还有长得比人还高的草,但现在没有了。
      不久前,又看到一个摄影比赛的入围作品,夕阳下,一个蒙古包静立天边,牧人骑着马赶着羊群在无边的草海中返回家园。我知道评委喜欢这样的影像,但是我也经常拍摄内蒙古,在我的影像里,牧民住在房子里,牛羊住在棚圈里,房子甚至连成小村庄,四处是网围栏,牧民除了特殊的活动极少穿蒙古袍,多数情况下开车或者骑摩托,像城里人一样,骑马变成娱乐。今天,内蒙古的草原牧区是有限和破碎的,无可挽回地退化着。
      外面的世界里传递的内蒙古的影像代表着人们对内蒙古的印象,而不是真实的内蒙古,即使是外人,对内蒙古经济生活巨变和文化变迁没有切肤之痛的人,也有很多人,很难接受内蒙古的变化。据说人类诞生于非洲的疏林草原地带,对草原的情怀深藏于人类的基因之中。于是用镜头表现不再完整、唯美、生机勃勃的草原,就变成了一项不讨喜的差事,这也是李伟选择的差事。    内蒙古巨变的同时,有些方面又和过去一样,和100年前一样,和300年前一样,和800年前一样,和2000年前一样。李伟的照片里也有这种密码,在新巴尔虎左旗一个小饭店里看到墙上的装饰画、在乌珠穆沁草原的那达慕大会上看到已经两个妇女打羊踝、在乌拉特草原看到的戴帽子的男子塑像。这些拍摄地点从东到西相距很远,李伟为这几张照片,也算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了。他图片中文化的细节,表达着一片土地和它的过去的联系。
      成吉思汗和他的安达札木合曾经在少年时代一起玩打踝,并且结拜“安达”。所谓札木合赠铁木真一只鹿踝骨,铁木真也将一只灌铜踝骨赠给札木合,这是个游牧民族曾经广泛流行的游戏。这个游戏曾经流入北京,在我小的时候,看常常看到比我大五六岁的姐姐们在一起玩,和我同龄的小朋友就不玩了,现在的北京小孩根本不知道有那种游戏,而很多内蒙古的小孩子也不会玩了。于是两个妇女打踝玩,显示出文化传承的秘密。今天的蒙古牧民仍然要在敬酒、拜年、给长辈行礼的时候戴上帽子,而不是摘下帽子,由此,李伟对乌拉特草原上那个戴帽子的蒙古男人的雕像有特别的感情。
      今天的蒙古人仍然对大自然充满敬畏,能适应严酷的气候,崇尚身体强健,在艰难的生活面前不退缩,除此之外,心地善良,又热情,又腼腆,内心深处保持着冷静和警惕。这一切都是古老时代游牧人传统的承接。但这些图像上能看出来吗?原来我也很怀疑,但现在我发现能,不需要摄影师特地思考,他拍到足够多的蒙古人自然的状态,他们相近的内心世界和他们与其他族群的不同就显现出来了。
      但是就算尽力追求真实,影像还是会受到摄影师的思想影响,我也拍片子,但是我的图片上总是有那些充满活力和生命力的东西,而李伟的片子似乎太沉静了。李伟这组片子叫做《大地》,也许因为他认为大地本来就不会说话,大地表达它感情的方式就是深沉的。就算草原除了深沉还是生动的,那就不是李伟要表达的主题了。    我们那次在克什克腾旗的旅行好像一次历险记。首先在贡格尔草原南部靠近沙地的地方看骆驼那达慕。雪原很冷,白毛风很容易吹透羽绒衣,骆驼在风卷起的雪沫中时隐时现。手很容易僵,活动也活动不开,但必须活动,同时习惯这种僵冷。回程的公路几乎看不见,雪已经变成白色的沙粒在公路上随风飘,而公路变成了白色世界中一缕灰色的青烟。
      第二天,我们去看阿拉腾叔叔家的铁蹄马。因为下了雪,不能从夏天走的路进去,只能绕道200多公里,沿着他们家羊倌今早出门时压的一道车辙进去,我们的车车况不好,没有轻加力,半路上,电瓶还坏了一次,我们推车一公里多走到附近唯一的一个餐馆,等着另一个牧民来“救援”。晚上在阿拉腾叔叔家附近,车子再次发动不了了。这里远离公路,天黑了,没有信号,“附近”一词对牧民来说表示三公里、五公里、十公里都不过分。我们四个乘客下车沿着雪地上的车辙走在荒原上,远处偶有灯火,天上漫天星光,于是幸好四个人都无怨言,踏着没膝的积雪,一边开无聊地玩笑。尽管走雪深的地方累,但我们尽量不走雪太浅的地方,以留下足够深的脚印,防止迷路,面对大地既要有勇气,又要知道深浅。
      阿拉腾叔叔保护的铁蹄马是一种曾经名贵,但已被人遗忘的蒙古马,他冒着倾家荡产的风险买下了能勉强凑够两个家庭数量的马群,放养在他家附近有山有沙地有河的草场上。他的行动感动了很多外面的人,很多媒体采访他,但他的生活依旧艰难。不过阿拉腾叔叔却很淡然,该怎么过日子怎么过日子,用温暖的家、冒着热气的牛排和肉粥迎接我们。这就是大地的感觉,它好像是沉默的,又好像是艰辛的,但又是温暖的。
      这种大地的感觉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到的,那一次,如果我们中有人是动摇的,恐怕会在第一天刮白毛风的时候,就不肯留在雪原上了吧?不会车坏了还坚持往前走吧?不会走在星空下的积雪上还说说笑笑吧?
      就像每个人对大地本身的感受不同,李伟的图片中所拥有的淡定、冷漠、温暖、从容,也不是每一个人第一眼看就能感觉到的,但是他确实传达了,李伟本人都没有明确的语言来形容,这是大地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