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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文章:秦镇记


    
      秦镇记
      撰文/吕虎平
      山风从峪口一路扯来,没有遮拦,仿佛在河谷扬起的帆,发出呼呼啦啦的啸叫。宽阔的水面,起了褶皱,绸缎般泛着粼光。大沙河从神禾原荡悠过来,像顽皮的孩子,在秦镇南口,与沣水交汇,绕着秦镇东街向北而去,义无反顾。
      大沙河与沣水交汇处,形成一个沙洲,种着水稻,滋润着附近的乡民。河岸浅水处生长着茂盛的芦苇,一到秋天,芦花荡漾,白雪般的茸毛在上空飘飞,积聚,滚成白色的雪球。此时,河水开始变窄,堤岸形成淤泥,拥塞着芦苇。淤泥开始板结的时候,野兔子在其间穿梭,也有野鸭子一群一群地栖落,把鸭蛋随处撒落。我和同学赵博去沙洲玩耍,捡拾了不少野鸭蛋。我和他是很要好的同学,也是诗友。我们学写诗的年代正是诗歌的黄金时代,那时,随便一块砖头砸下来,砸上的一准是诗人的头。当然,我不能和他比,他是真正的诗人,我只是爱好而已。我不能写出好诗,虽然我曾异常兴奋,但我缺乏做一个真正诗人的天分。他热衷于诗歌写作,全国各地的诗歌笔会、诗人聚会,都不错过。前年,他因癌症走了,留下许多未竟的遗憾,和一摞寻求出版的诗稿。赵博家在秦镇南街,紧邻河堰,堰两边有高大的白杨和弯曲的水柳。每到夏季,枝叶葱浓,绿荫蔽日。我们在沣河游泳、捉螃蟹。螃蟹躲在石缝间,手伸进去,捏着螃蟹的后壳,出水。螃蟹伸了蟹钳,张牙舞爪。在沣河游泳,最担心的是河槽和暗流,一不留神,人就被水流带走了。
      秦镇是西周时的沣都,与镐京南北相望,曾有九楼十三堡之称。十三堡沿着堤岸排列,形成南斗和北斗形状。南斗六堡,北斗七堡,有着神秘的天象分部。很小的时候,母亲带我去过秦镇,只见过南北两楼和一段黄土夯筑的城墙,所谓的南斗和北斗,早已不复存在。秦镇桥一桥跨两地,是长安和户县的分界。过了长安,就是秦镇北口。下一道坡坎,是青石垒就的北楼。前不久去秦镇,北楼已拆去,只剩下南楼,仿佛张开翅膀的鹰鹞,凌空飞翔。我们那一带人把秦镇叫秦渡镇,也有人叫“津”,好像是“集市”的转音。很小的时候,只要逢集,我就要随大人去秦镇。那时,沣河水丰,尤其是雨季,水流湍急,浊浪滚滚。当时,户县辖属咸阳,长安辖属西安,跨越两县之间的桥无人修,赶集的人们要么靠木船摆渡,要么走那曲折而窄的石板桥。石板桥不足两米宽,折折弯弯横过河去。要是集日,有架子车挡道,行人就难以通行。有时两头的架子车相向而行,互相顶起牛,谁不让谁。赶集的人过不去,回不来,只好坐摆渡船,或者绕行十多里路走梁桥。梁桥为清朝江南提督梁化凤所修。梁化凤幼时读书,时常从沣河过,那时,河中只有一溜儿大石,遇到雨天涨水,无法行走。梁化凤中武进士后,官位越做越大,顺治17年,官至左都督,加太子太保和江南提督。梁化凤在自己经常过往的沣河上修了一座桥,后人把它称梁桥,或者梁家桥。儿时,我们总是相约着过梁桥,去看排场的梁家大院。据说他们家还保存着十几道圣旨,但没有谁亲眼见过,只是听说而已。前几年,他家后人翻出了那些圣旨,是绸缎面的,有的已被虫蛀坏了,实在可惜。他们竟然能历经多代,绕过十年浩劫,完好地保存下来,实在是奇迹。
      秦镇的格局很是特别,如秦镇人的心性儿,自然拙朴。我一有时间,喜欢去秦镇。由于秦镇的格局沿着河岸建造,因此,街上无一处规整,屋舍没一家类同。门是一律儿的板式,窗是一律儿的格子,但因造屋的先后不同,屋深参差,屋脊错落,街巷依坡取势,依河取势,曲里拐弯,斜斜拉拉,反倒构成了秦镇独到的风格。秦镇逢单日为集,是男人们逞强女人们张扬的时候。一到集日,不论男女老少,个个花枝招展,喜眉笑脸地齐聚于老镇古街,呼声、喊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杂成一片,把窄狭的街巷呼呵得摇摇晃晃。
      秦镇吸引我的是热闹的集市,和集市里卖的米皮、炒粉和黄桂稠酒。米皮是秦镇的招牌,薄亮筋软,是秦镇米皮的最大特点。当然,调料更考究,味道讲究纯正爽口。相传,关中大旱,沣河缺水,秦镇一带稻谷干枯,百姓心急似火,官府还催逼纳贡大米。人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田里好不容易才长出了稻穗。可收割后,碾出的大米又小又干巴,根本没法向秦始皇纳贡。大家正在发愁的时候,有个叫李十二的,用这种米碾成米面,蒸出了面皮。李十二带着面皮,和纳贡的人来到咸阳。秦始皇见贡米又少又差,传旨问罪,李十二急忙跪奏道:“此米虽差,却能制出佳肴,今奉上面皮,望万岁御品。”秦始皇吃了面皮,颇感味道稀奇,他不但赦了众人之罪,还让李十二天天蒸上几张面皮供他食用。后来,秦镇米皮就成了享誉方圆的名小吃。我的一个堂叔曾带我去秦镇,吃过油旺旺的米皮,之后再也丢心不下。堂叔带我去秦镇,是一个晴朗的秋日。直到现在我对那个早已远去的秋天,仍保持着斑斓的记忆。堂叔带我去的时候,还有婶子一起。婶子的娘家在秦镇西街,婶子嫁给堂叔的时候,她的家人极力反对,以至于好久好久,他们都不让婶子回娘家门。那天,我们先在东街吃了米皮,然后买了点心和酒,就去婶子的娘家。门上着锁,我们等了好久,也没见到人,天色不早了,只好将东西放在邻居家,回家了。婶子一路上不说话,压抑的心事在她的内心窝成了团。过沣河桥的时候,人出奇地多。水腥味在河谷四处弥漫,白气缭绕,看上去很不真实,仿佛是在太虚仙境中漫游。堂叔一手拉着我,一手拽着婶子,生怕我们俩不小心掉进水里。沣河涨水的时候,年年都会淹死人。一次,两个人对面拉着架子车,谁也不给谁让道,言语不和,就打了起来。过桥的人躲不过,你拥我,我挡你,有人站不稳被挤下水里,眼看着被水浪卷走了。那次我是亲眼看到的,因此,好长时间之后,我要是过秦镇桥,心里就莫名恐惧。人越多,恐惧越发强烈,以至于后来怕人多、怕拥挤、怕等待、怕排长长的队伍。
      我喜欢骑单车旅游,在周末,和朋友一起沿着某一个路线骑下去,又沿着某一个路线折返回来。我多次骑着单车去秦镇,沿着沣惠渠,一路上飞驰而去。沣惠渠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李义祉和杨虎城共同捐资修筑的惠民渠,这条渠从沣河截出,直入西安西郊,又折转城北。那是个春天,渠岸上各种野花烂漫着,香气袭人。我感觉,春天有一种景致和秋天有些相仿。每当落英缤纷,犹似寒秋中残枝败叶,让人生无限感慨。那天,我不知道为什么去的秦镇,一个人突然萌生出念头,不需要事先设计。我在小镇行走,自由自在,手拽着在东街的新华书店买的两本书,让我的内心感到沉静。走到南街,出南楼,直接上了沣河堤坝。一上到堤坝,两岸的林树响起了鸟雀的啁啾:麻雀、黄鹂、水鸟在林梢欢唱。正是涨水期,水面宽阔,水流急湍,在阳光的照射下,氤氲起缕缕白雾。游鱼在水面上跌打着,像是在争抢什么。鱼像鲫鱼,鳞小而肉细,叫秦岭鲑。秦岭鲑近年几乎绝迹了,偶尔还能看到一两尾在水底俶尔来去。那一瞬间,我喜极了沣河。的确,我还没有任何时候,像那一瞬间那样喜欢上它。有人养着一群鸭子,有上千上百只,灰褐色的毛,列队而来,像是整装待发的军队,嘎嘎叫着游向河心。河里有一只小船,一个穿红外套的小姑娘摇着船桨,将鸭子驱赶到河对岸的沙洲上。小姑娘有十三四岁,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上学,做着大人的营生。等我再次绕过来的时候,小姑娘坐在岸边,揪着青草玩。问她原因,只见她用眼睛睨斜了我,继续玩着青草。我感觉没趣,就走开了。一个老者放养着几只羊,他说,那孩子母亲瘫痪在床,父亲是个大烟鬼。她帮别人放鸭子,给母亲和她挣几口饭吃。我内心被什么深深地扎了一下,蜂蛰一般痛。我曾以为自己听过沣河水的潺潺声,而对其他的嘈杂声会充耳不闻,现在看来,我并非对什么都会视若无睹。鸭老板从房子里出来,看到小姑娘就喊,还不下去看鸭子,小小年纪没学会什么,就学会偷懒。小姑娘像被赶鸭子一样,被老板赶下了水。后来再去的时候,听说小姑娘在秋天涨水的时候,被一个浪打翻了小船,人就没了。她母亲那天奇迹般地站了起来,在镇上人的搀扶下,来到河边。她扑倒在女儿的身边,没有哭,只是挥手打着孩子的脸,一下,一下,再一下,打完了她就骂,骂得人揪心裂肺。骂完了,她又开始打,她打孩子的脸,打孩子的身,掐孩子的手,后来,她挥起的手,僵硬在半空。
      夕阳变得越来越浓艳,沣河在瞬间寂静得有些空灵。河堤下面被市声吵闹的镇子,升起了缕缕炊烟。我望着镇子的方向,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感觉,是恐慌、疼痛、空寂。人活一辈子,生命就像灯草一般,团起来是一把,铺开去却是绵延不绝。漫长的岁月中,不知道要经过到少风霜雨雪,有些波澜起伏,有些却如过眼云烟,瞬间一闪而过。
      秦镇南街有一蒋家裁缝店,多少年了,依然是那个铺面。我再次去秦镇,裁缝店的木板门紧闭着,门楣上的招牌已经斑驳难辨,有几个美院的学生在画油画,一排半成品的写生画摆在廊檐下,想必他们在这里已待数日。大约七八岁的时候,母亲带我在这家裁缝店做过衣服。蒋裁缝是个中年男人,手艺纯熟,做工精细,过了30多年,他该已白发苍苍了。我想推门进去,最后还是犹豫了。裁缝店的隔壁是一家手工香油坊,大大的油锅,油葫芦在油面上一荡一荡的,将清亮的香油荡进葫芦里。老板肩膀上搭着一条油腻的毛巾,我没见他用毛巾擦汗,大多时候是擦滴撒在油瓶外的油星。每次去秦镇,越过丁字口的薛家米皮老店,就能闻到荡然而来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