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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马·胡马


    
      
    
      
     胡马·胡马
    
      五月底的北京,依旧是尘沙滚滚,好像整个城市都被压嵌在一个巨大混浊的半透明的模子里。太阳始终被排除在灰黄的天空之外,热力是传进来了,光亮却总是没办法清清朗朗地透过来。
    
      幸好有朋友在!他们的笑容是那清朗的阳光。腾格尔从计程车的前座上回过头对我笑着说:“可惜你没赶上。我们前几天在北京举行蒙族的那达慕大会,晚上还放映了我那部得奖的电影《黑骏马》哩!”
    
      《黑骏马》原是蒙族的一首古老歌谣,一九八二年,作家张承志以这首歌谣开端,写出了一部小说,书名就叫做《黑骏马》。一九九四年,导演谢飞拍了电影,腾格尔是男主角,同时也是编曲、主唱与配乐。这部《黑骏马》的影片,在一九九五年五月份的第十九届蒙特利尔国际电影节上,得到了最佳导演和最佳音乐艺术奖。第一次参与电影的工作,就得到了大奖,怪不得眼前的腾格尔欢喜的笑容真是像阳光一样灿烂!他告诉我,这首歌的第一段大意是这样的:漂亮善跑的我的黑骏马哟,拴在那门外榆木的车上。善良心好的我的妹妹哟,嫁到了山外那遥远的地方。但是,他说,歌名译成《黑骏马》,其实还是不能把原来蒙文里的那个意思完整地表达出来。原来的歌名《刚嘎哈喇》,意思是“非常漂亮的黑”、“发亮的、有光泽的黑”,并没有提到一个“马”字,但是,蒙古族人一听就知道这是在形容一匹好马。
    
      这让我想起了不久以前,在台北,陪一位从蒙古国来台湾政治大学讲课的教授去故宫参观时,他在途中告诉我,在蒙文里,单只是形容马的毛色的字词,就有上百种。
    
      那天回到家后,刚好手边正有一本呼伦贝尔民歌的汉译,我好奇地翻查了一下,果然,只是这一个地区的民歌里,对于马的形容,就已经五彩缤纷了。
    
      除了我们一般常用的白、黑、黄、红、花,这些简单与概括的形容词之外,还有——铁青马、云青马、海青马、青红马、枣红马、枣骑马、花斑马、沙毛马、银鬓马等等的专用字词。有时候这样还不够,还需要再细加形容,譬如——细腰的黄骠马、细纹的花斑马、碧眼的铁青马、粉嘴的铁青马、黑鬓的海骝马、自额头的金黄马、黑脊梁的栗色马、貂皮色的海骝马、鼬黄斑点的马、浅紫色的沙毛马等等……
    


      
    
      对于蒙古族人来说,一匹马,不仅仅只是供人乘骑的牲口而己,一匹好马,可以是伙伴、是战友,甚至也可以是知己。它不但能够洞察主人的心思,甚至它自己也有与别的马驹不大相同的脾气,所以,还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来形容,譬如——秀丽的海骝马、可爱的花走马、机伶的枣红马、不肯驯服的黄骠马、烈性子的铁青马等等。
    
      在腾格尔唱的老歌谣《黑骏马》里,那有着非常漂亮的光泽的黑马,陪着主人千山万水地去寻找他失去的恋人,人与马的悲喜几乎是一体的。在歌词的最后一段,当青年举目跳望茫茫四野之时,好像在远远的山梁上看到伊人熟悉的身影,下一句就直写黑骏马昂首飞奔到山梁上,待到绰约的背影转过身来,却不是心中的人。歌在这里戛然而止,而我们却似乎可以感觉到那骑士与骏马的同等的怅惘与悲伤。
    
      蒙古族人真是个爱马和了解马的民族,而他们的坐骑,也从来没有辜负过它的主人。父亲就对我说过,在他十七岁那年的深秋,一匹马曾经救过他的性命。他说:“那是一匹云青马,是我从它在小马驹的时候就挑出来常带在身边的马,真漂亮!也真爱玩!我们两个没事就会溜出去跑上好大一圈才回来。在老家草地上,那一阵子并不太安静。常有南方的农民,趁着秋收之后那段比较空闲的时间,一伙人找些枪、带些刀来抢我们蒙古族的牲口。
    
      那年,附近照样又来了一帮土匪。头天晚上已经交上手了,我们几个兄弟和侄子还有家里许多壮丁守在高处,把他们给打退了。可是,知道这些人并没死心,也没走远,所以,大家都在山岗上布了岗哨,随时注意土匪的动静。
    
      那天晚上,我是值后半夜的班。十七岁的我,精神很好,一直是睁着眼睛往暗处里看的,大概是太用心了,竟然在快要天亮的时候睡着了。
    
      是我那匹云青马,用它湿热的大舌头把我舐醒的。说也奇怪,平常爱叫爱闹活泼得很的这匹马,这个时候却一声也不出,四足立定,只管用它那大大的舌头舐我的脸颊和脖子。侧睡在草坡上的我,眼睛刚一睁开,它就不舐了,安安静静地,头还是紧贴着我的脸颊附近,眼光注视着山坡下,我顺着它的方向往下看,果然,有两个农民拿着明晃晃的大刀趁着暗沉的微光往上攀爬过来,后面小树林里还有人影,这两个大概是先头部队,先来解决我这个哨兵的吧。
    
      那时候的我,可真是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一个翻滚,悄悄地溜回草坡后面,把大家叫了起来。有几个带着枪的大汉,先发制人,冲到坡顶就往下放枪,把那群土匪又轰了回去。那次之后,可能他们知道没什么机会,大概带来的弹粮也用光了,所以,没再僵持多久就离开了。
    
      事情结束之后,族里有几位壮士特地向我哥哥夸我,说这个小哨兵做得好,又机警又沉着,哥哥大概也高兴了,平常管我管得很严的二哥,那天回到家来对我特别温和,还假装着若无其事地把别人的夸奖,轻描淡写地告诉了我。我可是一声也不敢出,只有自己心里知道,那真正当之无愧又机警又沉着的哨兵,应该是救了我性命的云青马才对啊!”
    
      在蒙古高原上的游牧民族,几千年来,就与马匹相依为命。所以,在蒙古族的谚语中,常说人生的最大不幸,是:“在少年的时候,离开了父亲‘在中途的时候,离开了马!”
    
      其实,蒙古马长得并不高大,奔跑时的爆发力也不算是最好,但是,它却拥有一种世界上任何马也比不上的长处,那就是——无穷无尽的耐力。
    
      曾经有学者说过,当年蒙古大军远征欧洲连战皆捷的原因之一,就是要归功于马队行军的速度。在行军的时候,军纪不仅只是施行于人,也同时可以施行于马的身上。如果需要赶路,蒙古马就会采用一种特殊的“走马”步伐,可以日夜前行不需要长时间的休息,而还能在三十天之内都保持同样的速度,没有丝毫改变。所以,当欧洲各国领地的君主以他们自己马队的行进速度,来估计敌人的抵达日期时,总会发生错误。总是会在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就被那不可思议真是疾如闪电一般来到眼前的蒙古大军惊吓到毫无招架之力了。
    
      关于蒙古马的耐力,有许多传说和故事,我最喜欢的是下面这一则真“马”真事!那是哈勘楚伦教授几年前在台北举行的“蒙古文化国际学术讨论会”上,所提出来的论文里的一小部分。他那篇论文,主题是从各种不同角度,探讨马在蒙古文化里的独特地位。而这则真“马”真事,是发生在六十年代中期的蒙古国(那时候还叫做“蒙古人民共和国”)。当时的政府送了几匹马给南方的友邦北越政府作为礼物。
    
      这几匹马是用专人专车护送到了目的地。可是,第二天早上,发现其中的一匹不见了,在附近搜寻了一阵也毫无所获,只好向上级报告。幸好赠礼仪式已经举行完毕,也就没有再深加追究了。
    
      半年之后,一匹又瘦又脏,蹄子上还带着许多旧伤新痕的野马,来到了乌兰巳托城郊之外的牧场上。牧场主人一早起来,就看到它在远远的草地上站着,心想这到底是谁家走失了的马,在那里踟蹰流连……
    


    
      想不到,靠近了之后,才发现这匹马竟然在对着他流泪,大滴大滴的热泪不断滚落下来。虽然是又瘦又脏,不过,一个蒙古牧马人是绝对会认出了自己的马来的。惊讶激动的主人,在想明白了之后,更是忍不住抱着它放声大器了。想一想,这是匹多么令人心疼的马儿啊!想一想,它要走过多远的路?要经过多少道关卡?不但要渡过长江,渡过黄河,还有那许多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河道支流;不但要翻越过一座又一座的高山峻岭,还要在连绵起伏的丘陵间辨识方向;不但要经过江南肝陌纵横的水田,还要独自跋涉过荒寒的戈壁;还有,最最不可思议的就是:它要如何躲过人类的好奇与贪欲?在它经过的这条不知道有几千几万里长的回家的路上,难道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的村镇和城市?难道从来没有人想要拦阻过还有捕捉过它吗?没有人能够明白,它是怎么走回来的?可是,也没有一个人不会感觉到,这匹马对家乡、对主人的强烈思念。于是,惊喜稍定,主人开始大宴宾客,对着众人展示这刚从天涯归来的游子,并且向大家郑重宣布,从此以后,没有任何人可以让这匹马离开牧场,也没有任何人可以让这匹马受到一丁点儿的惊吓与委屈。
    
      对于这匹马来说,这是如童话般的快乐结局。可是,在会后,我不该再追着去问哈勘楚伦教授的,我不该问他,蒙古国政府知道了以后,有些什么反应?哈勘楚伦教授说:“听说政府知道了之后,觉得很不好意思,就又补送了一匹马给北越政府。”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了,大概所有当时的马儿都已经不在人世了,可是我的心里仍然觉得愤激难平。我想,如果我是当时蒙古国政府里的主管人员,我一定会下令赶快连夜把其他几匹困居在北越马槽里的蒙古马,用专车给接送回来,换成其他不管什么金子银子珍珠玛瑙的礼物再送回去。因为,正是这一匹马的逃脱,才让我们明白了,其他那几匹没有能逃脱的马匹的心。
    
      我有时候会想,可惜无人能通马语,否则那匹千里跋涉的“尤力息斯”也好,那些散居在世界各地远离家乡的任何马匹也好,只要你能开口询问,它们必定会有说不尽的婉转曲折要告诉你听的罢。
    
      丰子皑曾经写过和画过一则小马的故事。如今我正在旅途上,不能正确写出原文。但是大意是说有人买了一匹马,什么都很好,就是有个很奇怪的行为,只要在街上看见白色的马经过,它就一定会站定注视,一直到自马离开了视线范围,才再开始往前走。主人觉得很奇怪,有次遇到了原来的卖主,就向他谈起这件事。那位先生回答他说:“这匹小马白马所生,也许是想念母亲,才会有这样的行为罢。”丰子皑先生在文末说:“是马也,而有人心焉!”其实,所有的马,想必都也和我们一样,有颗易感的柔软的心罢。所以,当我在天山山腹的巴音布鲁克草原上看见小马倚着母马在河边饮水,当我在蒙古国北部土拉河的岸边看见马群嬉戏,我都忍不住想要拍摄下来,想要给远在南国的朋友们看——这就是和游牧民族在几千年之间相依为命的伴侣、朋友和知己。
    
      可惜我的摄影技术不够好,常常把握不住那最动人的瞬间,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将来了。当然,有时候也不是有技术就可以掌控一切的。马是动的,车是动的,许多难得的时刻稍纵即逝。有时候走遍整个草原,寻不到一处可以拍摄的焦点,而有时候一转弯,吉普车就会陷在一片金黄色长长的牧草丛中,忽然面对一群被我们惊起了的野马,那长而浓密的鬓毛逆向阳光处闪闪发亮,雪白、深黑、浅紫、棕褐,就都从我们眼前飞奔而过。在那一刻里,目瞪口呆的我们除了惊呼之外,恐怕是什么举动、什么念头都不能有了。  胡马啊!胡马!
     ——作者:席慕蓉,写于北京前往锡林浩特之旅